2013年9月21日 星期六

啟蒙的重量——紀念吳英長老師 _2006

啟蒙的重量——紀念吳英長老師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王健文 成功大學歷史系教授(花崗國中一年四班 1971)

我一直努力做一個平凡的人,當然我不是沒有想到過不平凡。我以教書作為我的終生職業,在別人眼光中,只是不足為奇的小勾當而已,可是我卻發現其中大有可為之處。人的價值並不需要經由他人來肯定,只要自己肯堅持,那麼看似平凡,也會顯出幾分不平凡來。
吳英長,1974年4月19日

歷史中存在著關鍵年代,,生命中也存在著關鍵時刻。關鍵年代留下的刻痕,成為後來者的歷史印記,如影相隨,長相左右。關鍵時刻有時如同拋下錨錠,生命從此凍結,無論如何向前航行,始終迴旋盤繞,糾纏不休;有時則為往後的生命航道定向,從此決定人生的基調。
1948年離開舉家被驅離巴勒斯坦的薩依德(Edward W. Said),晚年時出版自傳《鄉關何處》(Out of Place),封面上的少年薩依德,清楚地告訴讀者,他所開創的後殖民文化批判與省思,無非是回應十三歲時的生命際遇。於我而言,1971年處暑,當我正告別愚騃童年,迎向慌亂無措的青春歲月時,與吳英長老師的相逢,決定了我的生命基調,十二歲那年也成為我生命中的關鍵時刻。

32年後,當我承擔成大歷史系行政工作時,在系網頁上一封給同學的公開信中,如此陳述我的啟蒙經驗:
「系館裡,在我的研究室中,掛著三十年前一位國中老師送我的一幅畫,畫面中的小男孩手執釣竿、從容安詳地坐在溪邊,身旁是一隻低頭望著水面、彷彿期待魚兒躍出的小狗。畫框背後,老師題著『垂而不釣』的贈辭。這四個字多年來如影隨形地縈繞在我心底,無日或忘。
這位老師帶給我少年時代第一次深刻的啟蒙經驗,吳英長老師只教了我一年,對我的影響卻是一輩子的重量、甚至綿延至我與自己孩子的對話。是他第一次告訴我什麼是多元與寬容,怎麼樣盡其在我而不求回報;是他開啟了我對知識、對人文的好奇與品味,也建立了我在邏輯思辨上的基本能力;是他開始提醒我反省習以為常的世俗價值,思索每個人存在的獨特意義。」
1971年,青年吳英長剛從海軍預官役退伍,政大教育系畢業的他,選擇到後山花蓮,開始教育志業的「第一件差事」。於今想來,我只能感謝天,在國中開學第一天時,有些緬靦的吳老師,站在講台上,展開了我們全班一年的驚異奇航。
  花崗國中一年四班,是吳老師一生志業的起點。1999年,我與吳老師在闊別二十年後重逢,談起28年前的那一班,慚愧的是,他記得的同學還遠多於我。1974年4月19日,國中畢業前不久,當時在屏東師專擔任助教的吳老師,寫了一封長信給我,其中一段是:
「帶您們時,我總是嘗試地提供各種刺激,引發多種興趣,目的希望您們不要太早限制了自己能力的發展。如果您再仔細回想一下,相信您會發覺國中的第一年,您確實經歷了很多。如今三年一晃即將過去,我們所應該追問自己的該不是校方的公佈欄上,自己的大名一共出現了多少次?而是該想一想:三年中自己真正學得了什麼?自己讀書的能力或習慣是否有所增進?自己的情緒是否逐漸趨向穩定?或者已經能夠肯定出幾分真我了呢?這些問題,自己內心最明白,分數是唬不了的。」
什麼樣的刺激呢?是打破慣習,讓我們用硬筆寫週記,並明白宣稱,書法很重要,但是應留到書法課來學習?
是破天荒地在數學課上併桌分組,並表示隨時可以在小組內輕聲討論?
是利用自習時間,帶我們到距學校五分鐘路程的海濱,散步、發呆、撿石子、談天說地,消磨半個小時?
是在暑期輔導課的第一天第一堂課,抱著百多本書,要同學每人至少帶一本回家閱讀?(而我被指定的是:捷克作家穆納谷的《權力的滋味》,英國作家歐威爾的反烏托邦經典《一九八四》,日本學者早川的《語言與人生》,語意學家何秀煌的《記號學導論》)
是在週記上詳細回應同學,並稱呼同學為「您」?是親自訓練班上的排球隊,並傳授拔河要訣,與我們共同在烈日下揮汗、在晚風習習時賦歸?
還是在童訓課上,為我們「出基本教練」,嚴格要求立正若干分鐘不得動彈?

沒錯,帶給剛步入青春叛逆期的我們許多解放思維與實踐的吳老師,卻為我們「出基本教練」。因為他認為,在特定時刻對自己身體的嚴格要求,是鍛鍊意志的一種方式。

當我在吳老師去世近月,驚聞噩耗時,寫信給「四班」老友謝金城,如此追憶:
「吳老師猝逝於課堂之上,告別於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舞台,重於泰山。台東大學的學生為他將靈堂布置成課堂,告別式成了吳老師的最後一堂課,我深深感動。你一定記得國一時,吳老師為我們『出基本教練』時,教我們唱的一首軍歌:『男兒立志在沙場,馬革裹屍氣浩壯;金戈揮動耀日月,鐵騎奔騰撼山崗。』英雄戰死沙場,精神永不凋零。」
失聯二十多年最近才意外重逢的金城,在回信中寫道:
「看到電郵標題,心頭凜然,大約就知了。隨後浮現腦海的自然就是三十多些年前一格又一格的舊影舊事,如此的時空填上邈遠的記憶,真可以說得上是如夢如幻了。半晌間揮之不去的舊影是他溫吞的模樣,站立在國聲戲院票口前等著願意去看免費電影招待的弟子,雖然每次多是個位數,他還是一個月來一次戲院前等著。」
金城補足了我已失落的記憶。看電影的事,我所記得的是:國中二年級,吳老師到了壽豐國中(同在花蓮),有一回,電影「屋頂上的提琴手」在花蓮上映,吳老師寫信給班長(邵厚潔?),請他轉告同學,這是一部好片子,某日某時,吳老師在戲院門口(我記得是中美戲院?)等大家,願意去的,老師買票請同學看。但我的確不記得還有多次國聲戲院的事。
國二時,每當吳老師寫給班長轉全班同學的信,張貼在教室公佈欄時,同學每流連於此,誦讀再三。甚至那一年的班遊,全班同學一致決議到壽豐國中去找吳老師。對吳老師這樣的熱切懷念,對當時的班導師來說,多少讓他感到有些不悅。

今天想來,二年級的導師,一位略有舊文人氣質的國文老師,從傳統角度來說,其實是位好老師。但是在吳老師的深刻影響下,我們似乎有著「曾經滄海難為水」的感受。國中三年級時,我在一封信中對之後的幾位老師表示失望,吳老師回信如是說:
「不滿意的日子,往往是自己招惹的。○、○、○等老師總是不能令您滿意,這不能苛求他們,做為時下的一個老師,只要他在上課時,能夠把他的本行貢獻出來,已是難能可貴的了。如果您還是覺得有所欠缺,那就要靠自己設法去滿足了。當然我也不滿意這種教學,可是,再說一次,不要苛求別人太多。」(吳英長,1974年3月8日)
這就是吳老師,當時還未滿三十歲的吳老師,身體力行地告訴學生,什麼是尊重與寬容!

有一回,到音樂教室等待上課,正好音樂老師請假,十三歲的少年自是吵雜喧鬧。隔壁另一間教室的另一位音樂老師極為不悅,過來斥責,並罰全班同學跪下。
吳老師得知此事,面色凝重地教訓我們,記憶中從來未見他如此疾言厲色。他說,每個人的膝蓋不能輕易彎曲,只有兩種對象我們可以下跪,一是敬拜的神明,一是自己的父母。除此之外,不能對任何人下跪。我們應該向那位老師承認自己的過錯,但拒絕下跪的懲罰。
我永遠記得這件事,那也是我一生唯一一次受到那樣的屈辱。吳老師心中的憤怒可想而知,我不知道後來他是否在學校中和那位老師有什麼不愉快的應對?但是對我而言,是第一次省思捍衛自己的尊嚴之必要、與個人尊嚴之不可讓渡。

國中第二年,吳老師到了另一個學校,我和他持續通信,斷續見面,最後一次見面,似乎是在吳老師當時任教的臺東師專。之後,也說不上為什麼,就斷了音訊,往後二十年,雖然時在念中,卻始終不曾有過片語隻字的往返。直到七年前,一個偶然的機緣,我和吳老師才相約在臺南重逢。
七年前,老師還在臺東師院的初教系教書,到崇明國小主講一個關於兩性教育的研習班。睽違已久的吳老師,在新光三越地下樓咖啡座,談起他對師院學生在第一次上課時說的一句話:「我不能夠教你們怎麼教好每一堂課,但是我可以教你們成為一個有尊嚴的老師。」
大哉斯言!「尊嚴」二字,誠於中而形於外,既是起始、也是終局,一個「自尊」的人,才能懂得如何尊重他人。

1999年與吳老師的重逢,我與妻春蘭在成大附近的轉角餐廳與老師敘舊,席中談起許多塵封已久的往事,感慨良多。吳老師說起,另一位四班同學也才剛和他聯絡上,也是相隔二十多年後的重逢。離席之前,吳老師舉杯敬我和春蘭,他說:「謝謝你們,讓我知道做一位老師是很有尊嚴的事。」
千言萬語無法表達謝意的,當然應該是我而不是老師。但是這個故事,我也常說給在成大教育學程中上課的同學。教書是個清寂的事業,一個認真的老師,往往付出許多,卻難有立即的回報。但是只要你真誠地的對待學生,你的一言一行也許牽引著學生的人生而不自知。也許在某個角落,你的學生對你感念於心,而你毫無所悉。也許他始終沒有機會對你表達謝意,也許他在二十年後,意外地來到你面前,告訴你,你如何地影響了他的一生。

寒假期間,教育研究院籌備處舉辦國中小社會領域教師研習,我受邀參加,主講「中國史的教學」。我的場次在二月七日上午,當我看到主辦單位給我的課程表時,意外地發現,下午的講者正好是吳老師,講題是「社會領域的閱讀與教學」。我特別請主辦單位安排讓我與吳老師共進午餐。當天一早到了三峽會場,卻看到吳老師早已到場等候,並臨時權充我演講時的主持人。下午的一場,我也特別留下,重作一次學生,聆聽老師的演講。
如今想來,那是上天賜給我的最後一個福份。原本教育研究院找我參加的是去年夏天的研習,我有事臨時推辭,才改為今年寒假的場次。研習有數日之課程,我也未必能如此巧合與吳老師安排在同一天、上下午錯開。1972年以後,我沒有那個福氣在課堂上向老師學習,甚至連6月6日告別式上的最後一堂課,都沒法能趕上。2月7日,吳老師主持我的演講,驗收三十幾年來我的學習成績;我聆聽老師的演講,重溫少年時代舊夢。那是吳老師特別為我安排的最後一堂課吧!

這些日子,常常想起吳老師在「出基本教練」時教唱的第一首歌,雖然是陽剛氣十足的軍歌,但是「男兒立志在沙場,馬革裹屍氣浩壯;金戈揮動耀日月,鐵騎奔騰撼山崗。」這幾句歌詞始終迴盪在耳際。吳老師在課堂上揮別學生,我想也是他自己選擇的告別姿勢吧!
英雄戰死沙場,精神永不凋零!

附記


對我一生帶來最深刻影響的啟蒙老師吳英長,2006年猝逝于台東大學講堂。吳老師生平摯友洪文瓊老師編輯《懷思集》紀念遠去故人。吳老師國中老師階段的四個學生寫作紀念文字,包括花崗國中時期的我,壽豐國中時期的彭明輝(政大歷史系教授,非清華動機系教授)、花蓮中學英文教師吳麗君(東華歷史系吳翎君的姐姐)、時任外交官人在東京的陳子堅。
那一年九月,我到台東參加吳老師百日紀念活動,見到久違的師母左老師。之後,我向吳師母請求,希望能為老師立傳,幸而得到師母同意。
傳記寫作蹉跎至今,希望能在今年內完成,報答師恩於萬一。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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