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9月18日 星期三

「攻乎異端」與「扣其兩端」_ 1996

「攻乎異端」與「扣其兩端」


  我在南臺灣任教的大學歷史系學生編了個報紙型的刊物,編輯索稿於我,希望我能推介一本好書給同學。我答應之後,曾設想了幾種不同的題材,有的是依編者原意,就單一書籍,略作評介。在我考慮的書單中有傅雷的《傅雷家書》,費孝通的《鄉土中國》與《鄉土重建》,楊絳的《幹校六記》或是陳凱歌的《少年凱歌》。我也想過另一種寫作方式,以「類型」書的形式作有系統的介紹。譬如介紹黃仁宇一系列以大歷史觀點討論明清以迄現代,中國現代化與理性化的問題;或是貫串傅雷、劉賓雁、從維熙、張戎……等著作,討論上一代知識分子對共產革命的憧憬與奉獻,乃至於理想的破滅的屈折過程。但是,最後我決定談的是一種讀書的態度,而且從《論語》中的「攻乎異端」與「叩其兩端」談起。
    孔子曾說:「攻乎異端,斯害也已。」(《論語》〈為政〉)大體是說:攻治、習知異端,是有害的。宋儒的解釋說「異端」是「非聖人之道,而別為一端,如楊墨是也。」孔子的年代還沒有楊朱、墨翟,所謂「異端」是楊墨之言,顯非孔子原意。讀書論理有個重要的原則,必須要對任何一句話的對話環境與言說脈絡有所解析,而不是單就表面字義來看,才能得到真切的認知。「對話環境」指的是言說者說話的時空情境是什麼?他所面對的問題是什麼?言說的對象是誰?「言說脈絡」則意謂著對前後文的整體理解,而非斷章取義。前述宋儒以楊墨為孔子的論敵,以楊墨「無父無君」(要注意的是,這只是孟子對楊墨的批評,未必是楊墨的真意)為孔子的對抗意識,顯然張冠李戴,時代錯置。但是這樣的理解再結合上戰鬥力旺盛的孟子,「聖人之道」與如洪水猛獸的「異端」,就成了敵對性的關係。當自認為站在「聖人之道」(也就是真理、正義)的一方時,作為對手的「異端」,便成了魔鬼般不可碰觸的穢物。不必認識,更不得理睬,才能更堅守自己對「聖人之道」的純淨信仰。
    《論語》措辭簡約,要追究其言說脈絡與對話環境,極為困難。上述的八個字,究竟真意如何,可以有許多不同的理解方式。宋儒的認知除了把對象弄錯外,是否絕對背離孔子原意,我不敢下斷語,但是在《論語》〈子罕〉篇中,孔子卻提供了另一種對待知識的態度:「吾有知乎哉?無知也。有鄙夫問於我,空空如也,我叩其兩端而竭焉。」知識的追求,首先在謙卑地去除成見,然後窮究事物的兩端,進而竭盡知的可能。若先執其一端,忽視另一端,則不能窮盡,從而不能得到完整的知識。換言之,在這種態度下,「攻乎異端」,不只不是禁忌,甚至是認知過程中必要的手段。
    「攻乎異端」,同時「叩其兩端」,這便是我建議的讀書態度。我常說,學歷史很「不幸」的一件事是:不管自己喜不喜歡,贊不贊成,我們什麼書都得找來看。因為歷史是整體的,我們愛的是歷史,不愛的也是歷史;美麗是歷史,醜陋也是歷史。文學家可以只挑傑作欣賞,藝術家對拙劣的作品可以棄而不顧,科學家只面對真理,棄絕虛幻。但歷史學家卻沒有這種權利。但這樣的「不幸」也許正好讓歷史學家對人以及人的歷史可以有最完整的觀照,也從而得到更深刻的智慧。因為歷史學家的「不幸」,讓他擁有了最多的知識與思辨資源。
    歷史學家因為要重建、還原歷史,必須要「真正」了解歷史人物與歷史現象。了解自己容易,了解別人困難,了解自己的敵人尤其困難。「攻乎異端」、「叩其兩端」,並給予「同情的瞭解」,是歷史學家必要的修養。這樣的歷史思維,除了用在歷史研究上,面對現實社會(現實社會不過是歷史的一個切片)亦當如是,在解嚴後已「多樣化」但遠未「多元化」的今天尤其關鍵。真正的多元社會,首先需要有能尊重異己,包容歧見的溝通環境。後威權的年代總是「眾聲喧嘩」,但是若不能「傾聽別人的聲音」,真正成熟的民主多元社會,還是遙不可及的。


附記


這篇文字與1993年寫的〈「不苟同」也不「苟不同」〉關心的都是多元社會的溝通問題,可以對照看。我已經想不起來在哪裡發表了?根據第一段,應該是在成大歷史系的學生刊物中先發表。此外,我也記得因為朋友邀稿,稍做文字修飾後也發表在台灣歷史學會發行的通訊中。兩次發表的確切時間及刊物名稱都不記得了。
我願意再重申文章的最後一段,作為我對我所處的時代與社會的基本態度:

歷史學家因為要重建、還原歷史,必須要「真正」了解歷史人物與歷史現象。了解自己容易,了解別人困難,了解自己的敵人尤其困難。「攻乎異端」、「叩其兩 端」,並給予「同情的瞭解」,是歷史學家必要的修養。這樣的歷史思維,除了用在歷史研究上,面對現實社會(現實社會不過是歷史的一個切片)亦當如是,在解 嚴後已「多樣化」但遠未「多元化」的今天尤其關鍵。真正的多元社會,首先需要有能尊重異己,包容歧見的溝通環境。後威權的年代總是「眾聲喧嘩」,但是若不 能「傾聽別人的聲音」,真正成熟的民主多元社會,還是遙不可及的。

補記

 感謝明仁兄提醒,該文修訂發表在1996年9月的《台灣歷史學會通訊》第三期,當初應該是明仁邀稿。
所以,寫作時間應該是1996年,非2000年。貼上部落格時,我以檔案建立日期估計,顯然是錯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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