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9月26日 星期四

臺灣如何誕生? _ 2003

臺灣如何誕生?

王健文 (成功大學歷史系主任)

中國時報 「藝文新聞」 2003.07.11


故宮博物院的「福爾摩沙─17世紀的臺灣、荷蘭與東亞」特展,春夏之交在臺北展出,眾所矚目,引領一時之風騷。文物之珍奇、氣魄之雄渾,都得到莫大的好評。然許多批評與議論也同時蔓延。爭論的焦點在於史觀的取捨,有論者謂:「臺灣」怎能在17世紀才「誕生」?從荷蘭人的觀點看臺灣,對早期渡海來臺的漢民族、特別是對於較之漢人更早來臺的原住民,將如何交待?
特展來到歷史現場臺南,更名「福爾摩沙─王城再現」,因緣際會,荷蘭各大博物館依約撤回借展文物,故宮乃增添若干本土文物。荷蘭味淡了,臺灣味愈重,看來原先受到非議之處,自然解消。但是,問題的根源還沒真正釐清,史觀的異同必須追溯到議論之原始,才能夠找到更適切的評論立場。
我非臺灣史專業研究者,對歷史事實的細緻考訂不能置一辭。但是「臺灣」──歷史知識探究的對象──何所指?「誕生」──祖源追溯的概念──在歷史知識建構中的地位如何?卻是我感到興趣的話題。
「歷史」有一實體,指涉過往的一切種種,「歷史知識」則是被建構出來的。歷史學家(其實每個人面對「歷史」皆如此)選擇部分他所認知的「事實」,編組這些被選出的「事實」,說出一個「故事」來,在說「故事」的同時作「意義」的「詮釋」。「事實」的認定有時有誤,「知識」的「建構」不免片面,因此,有關「歷史知識」的議論,必須進入到說故事的人的內在世界中,進入到說故事時的情境中。
「過去」不變地佇立在那兒,召喚「過去」來到人們心裡的是「現在」,「現在」則受著對「未來」的想像所牽引,這是「過去」、「現在」、「未來」的三角關係。現實的「尋根」往往決定了我們所認識的「歷史」是什麼,而對「現實」的認知則決定了每個人要追尋的「根」是什麼。因此,當故宮杜院長說「現代意義」的「臺灣」在17世紀「誕生」時,議論的起點應當是:所謂「現代意義」的「臺灣」是什麼?接下來才是,如果這樣的前提成立,那麼,這個意義下的「臺灣」是否的確可以溯源自17世紀?
那麼,你認為「現代意義」的「臺灣」是什麼呢?這樣的「臺灣」誕生於何時?這在建構屬於自己的「歷史知識」時,是重要不過了。但是也許更重要的是:你能否認知且尊重他人所認識的、與你所知不同的「臺灣」?當我們覺知「臺灣」其實是個「複數」的概念,因此,她也不可能只有一個「生日」時,也許這樣的「臺灣」,會是更真實的臺灣。


附記


2003年春天,故宮博物館推出「福爾摩沙─17世紀的臺灣、荷蘭與東亞」,這大概是故宮第一次以台灣歷史為主題的重要展示。福爾摩沙大展備受矚目,譽之所至,謗亦隨之,許多議論,紛至沓來。六月,移展至台南府城,成大歷史系也同時在校內的歷史文物館推出「大員紀事:十七世紀的台灣」專題特展。(請參見我的部落格中「等待春雷」一文)由於我是「大員紀事」的策展單位主管,協辦「福爾摩沙─王城再現」的中國時報在安排發表系列觀展心得與評論文章時,也向我邀稿,於是有了這篇短文。
這篇文字中,我想談的是一種對待歷史知識或歷史詮釋的態度。當我們能體認從不同敘事者的主體出發不可避免的「複數」歷史(詮釋),才有可能覺察自己的歷史詮釋並非「單數」(唯一)、更非「大寫」(神聖)。
當然,為免避免前段所述被簡化或誤解,我還是必須補充地說:歷史詮釋主觀多元,但歷史事實則是客觀唯一的。所有的歷史詮釋,必須建立在經過嚴格檢證的歷史事實基礎之上,同時並非鐵案如山,隨時接受再檢證與再修正。任何一個歷史敘事者,若是斷然宣稱自己的絕對客觀,以一己的歷史詮釋為唯一正當的歷史圖像,正好是暴露了他不能節制的主觀偏見。

最後,我願意重申文章末段,我說的那段話:

你能否認知且尊重他人所認識的、與你所知不同的「臺灣」?當我們覺知「臺灣」其實是個「複數」的概念,因此,她也不可能只有一個「生日」時,也許這樣的「臺灣」,會是更真實的臺灣。


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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