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9月23日 星期一

一減一不等於零 _ 1990

一減一不等於零

曾平 《中時晚報》「時代副刊」1990.10.6


立法院新會期開議,第一天的戲碼,除了王聰松水攻梁肅戎外,要以勞基法84條的復議案撤回最為人矚目。第二天各媒體幾乎一致地譴賁王聰松的荒唐,並稱頌郝柏村的英明。其實這兩件事的意義雖然不同,其荒謬則一。
一面看報紙,我心中不禁浮出一幅景象:甲打了乙一個耳光,然後說我收回那個耳光,乙立刻感激涕零,伏地稱頌英明。當初復議案的提出,原是行政院的無理要求及通過黨政運作而扭曲正當結構的壓迫,我不清楚郝柏村在這過程中扮演什麼角色,但他作為行政院的最萵首長,無論如何必須為此負責。因此復議案的撤回,頂多只能說是郝柏村知錯能改,而且是在犯了大錯之後,在輿論與立法院的壓力下,不得不在尋求立委背書保證過關的條件下,改正了這個錯誤。輿論與立委固不必洋洋自得於其勝利,但因此而極力歌頌行政院的領導者,卻讓我困惑不已,分不清這件事的是非了。

同時找他想起了三個月前,在中國大陸,雷叔告訴我的那句話:「一減一等於零。」
六月間到了父親在福建省山區的老家,見到許多親友,其中印象最深刻的,是父親的老同學雷叔。
雷叔個頭矮小,但滿面的風霜刻痕,卻掩不住他那在憂傷中帶著堅毅的眼神。相對於山中務農的諸親友四十年來逆來順受,或是扭曲自己靈魂以苟存於那個「解放」後的社會,雷叔的遭遇與他永不屈服的意志,更為深刻動人。一九五四年,被打為臭老九的右派知識分子,第一次遭到整肅。六O年的大饑荒當中,芭蕉頭、樹皮,能下肚的就吃,曾經三次在路上,看到老婦人、小孩及抱小孩的婦人,強忍著自己的飢餓,將手中最後的食物救援了她們。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在全國各地掀起狂濤,幾億人跟著毛澤東的音樂起舞,雷叔是少數能保持清明理智的人之一,他認為各派之間的鬥爭,都只是不由自主在漩渦中打轉的傀儡罷了,不願表態於任何一派當中,又落了個「不革命」的罪名。三十多年來妻離子散,家破人亡,而今孑然一身。淡淡的一句「三十年的劫難」,背後是多少難以想像的傷痛與折磨。

一九八五年,雷叔得到平反。縣裡的高幹(包括縣長)擺了兩桌宴席,席中有人說,雷叔今天能夠平反,要感謝中國共產黨。雷叔立刻表示,當初害我的是共產黨,現在救我的也是共產黨,一減一等於零,我為什麼要感謝共產黨﹖席中諸人面面相覷,無奈地苦笑。
了不起的硬漢﹗歷史上的統治者,往往在荼毒蒼生之後,施了點小恩小惠,就要人民對他感恩戴德。像雷叔這樣貧賤不移,威武不屈,不隨世媚俗的人,在當前的中國,怕是極少數的稀有品種了。一減一豈只是零而已,兩桌宴席,幾句好話,又那裡抵得上三十年的苦難。傷害一旦造成,便永遠不可能平復。一減一只能是負數,不可能是零,因為那個彌補贖罪的一,永遠及不上傷害劫難的一。

也許在我們這個荒謬的政治文化當中,能夠不堅持錯誤已是難能可貴,因此郝柏村的知錯能改值得嘉許﹖但是同時我們又看到黃大洲的知錯能改(封閉基隆路和停水二案)卻受到抨擊。其中差別,則又是我們的政治文化中另一個荒謬面了。

有人說,要嬴得民心,最好的辦法是,先犯下一個大錯,再改正這個錯誤。人民會忘了你曾是魔鬼的事實,而歌頌救星的偉大。這樣的過程,發生在海峽彼岸的中國大陸,也發生在此岸的台灣。一減一不等於零,它事實上是個負數。但是如果我們反而當它是個正數,而且是極大的正數。如果我們要一再的稱頌這樣的「德政」,那只是在遨請另一個魔鬼的來臨﹗

附記


1990年在中晚的另一篇文字。當時執政的是郝柏村,因此成為我批判的焦點。
文章中的最後一段,是歷史學者熟悉的政治人物操弄手法。當然,今天台灣政壇,政治權謀日新月異,更讓人眼花撩亂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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