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年4月7日 星期五

昨日青春

昨日青春

2014年春日臉書八帖




青春如火

革命青春之一 2014/3/22


2011年,我主編成大八十年校史【成大八十‧再訪青春】,以五冊紙本、一部紀錄片的套書形式發行。其中第二冊《南方歌未央:戰後半世紀的青春記事》由我和張幸真合作撰寫。該書分三篇,第一篇「殘夏流明」由張幸真撰寫,主要紀錄1950年代白色恐怖中受難的成大師生;二、三篇由我執筆,第三篇「重訪/返西格瑪」,寫成大校史中的一個傳奇社團__西格瑪社,已發布於我的部落格「洗鉢記事」中。第二篇「青春如火」,紀錄1970年代初期,發生在成大校園中的兩個政治整肅事件:1972年的「成大共產黨事件」與1973年的「成大大陸社事件」。

紀錄片﹝南方有嘉木:知識份子與社會實踐﹞(張幸真製作、江志康導演、我參與策畫)與 《南方歌未央:戰後半世紀的青春記事》相表裡,有興趣的讀者兩者對看,更能了解我們希望表述的完整意思。

﹝南方有嘉木:知識份子與社會實踐﹞中訪談了成大共產黨事件中死裡逃生的主角之一吳榮元。而紀錄片破題的事件,是成大激進社團零貳社發動的反國光石化遊行。受訪的學生是成大政治系,零貳社創社社長林飛帆。沒錯,就是這次反服貿攻佔立法院議場的學生總指揮,台大政治研究所學生林飛帆。

在 《南方歌未央:戰後半世紀的青春記事》的封面,我放上了1970年代西格瑪社在成大榕園(當時稱「大草坪」)聚會的一張照片,圖說中我寫著:「大草坪(榕園),盜火的孩子的青春身影」

我在《南方歌未央:戰後半世紀的青春記事》的序言〈行到水窮處,坐看雲起時〉中,曾引述鹿橋與錢永祥如是說:

悟道前的小王子,果斷地分辨善惡,如同對抗邪惡風車的堂吉訶德,義無反顧;老法師開示後的小王子,則像是猶豫不決的哈姆雷特,對真實世界的複雜可能,體會到抉擇之艱難。「人心惟危,道心惟微」,雖「說大人則藐之」,然而君子敬「畏天命」,正是如此。

川本三郎回顧他的1960年代的革命激情與迷惘,在《我愛過的那個時代》 的書前扉頁,引述了樹村MINORI的〈贈品〉

從此以後我們長大了
曾經是小孩的我們大家都長大了
我們之中一個人為了留學剛剛從羽田機場出發
另一個人 72年那年2月在黑暗的山中迷了路

《我愛過的那個時代》拍成電影﹝革命青春﹞

青春如火,懷抱理想、燃燒著熱情的年輕孩子,如果在事過境遷之後,還能不悔其年少輕狂,也許可以在夜深人靜時,靜靜地,玩味那段話與那首詩。

祝福一切懷抱著天真理想與熱情面對這個世界的孩子,祝福一切童心未泯的朋友,大人者,不失其赤子之心!




革命的初衷是溫柔的心


革命青春之二 2014/3/23



革命啟始於浪漫,持續於理性,成就於責任倫理的深省與承擔;
革命終結於理性的缺席,敗壞於承擔之拋棄,背叛於浪漫的消亡。

孟子說:「人皆有不忍人之心。先王有不忍人之心,斯有不忍人之政矣。」文王一怒而安天下,憤怒於人間的不義,也不忍於在不義下受到傷害的人們。
不忍人之心是溫柔的心,也就是善的開端。
憤怒首先來自於溫柔。

川本三郎在《我愛過的那個時代》中,引述法國導演Chris Marker在以日本1960年代末期學運為主題的紀錄片﹝沒有陽光﹞中的一段旁白,作為他回顧自己在狂飆的1970年前後的激情與迷惘的敘事開場,這段話也成為中譯書名的來由,請容我長篇轉引:

「如果不懷抱幻想去愛,就是所謂的愛,我,可以說愛過那個世代。我對他們的烏托邦理想國雖然並不心動,不過,至少他們以原初的聲音喊出了自己的主張……
學生之中,有以肅清之名在山中互砍對殺;有因過度研究應該打倒的資本主義,而當上最佳核心要角的。跟其他運動一樣,這裡有陰謀家也有功利主義者。不過這個運動,就像切‧格瓦拉說的那樣,讓所有『對任何不義氣憤填膺的同志』都站起來,這溫柔,可能比他們的政治行動本身擁有更長的生命。所以,我絕對不允許別人說,二十歲不是最美的季節。」
「這溫柔,可能比他們的政治行動本身擁有更長的生命。」

雖然,純真熱情的孩子,經歷革命的洗禮,一夕之間長大了,他們/我們之間,有的人「為了留學,剛剛從羽田機場出發」,投身資本主義的大本營。有的人「72年那年2月,在黑暗的山中迷了路」。當行動的要求凌駕了原初的理念,目的扭曲了手段,純真的革命常常異化而成為他開始時所反對的那一端。

但是,回顧所從來之處,「讓所有『對任何不義氣憤填膺的同志』都站起來,這溫柔,可能比他們的政治行動本身擁有更長的生命。」

在最初的時候,二十歲的的確確是最美的季節。
跟Chris Marker一樣,我也「絕對不允許別人說,二十歲不是最美的季節。」

勿忘初衷!勿忘初衷!任何時候,念茲在茲,別讓那顆溫柔的心不知不覺中走失了。
年輕的革命家,「志堅定而不惑,氣剛直而不亂,知清明而不蔽,心溫柔而不硬。」
如果有哪個片刻,當我們驚覺自己的心腸硬了起來,那就是開始要背離了原來的道路。
革命與反革命,只是一線之隔。當溫柔的心消失而硬起心腸時,革命就成為反革命。




殺君馬者道旁兒

革命青春之四 2014/3/24


悲壯與犧牲可以是每個人自我生命的選擇,但沒有一個人可以鼓舞別人走向悲壯與犧牲,那不只是不負責任,同時是極度的不道德。

這篇貼文,昨天下午寫完,想今天看看再修訂貼出。還來不及貼出,學運中的鷹派強硬衝入「佔領」行政院,引發了政府的鎮壓。我擔心的事情,果然發生了,只是比我預期的早了幾天。

昨天晚上十點半,當我後知後覺地知道行政院現場風雨欲來的態勢,焦慮地在臉書上寫上「殺君馬者道旁兒」七個字,沒作解說,卻可能引來一些朋友誤解,以為我借喻學生為「道旁兒」,被殺的「馬」是馬英九。老友富士立刻明白,為我做了簡單詮釋:

「王健文學長用風俗通義的典故說:殺君馬者道旁兒,提出他的憂慮,似乎擔心學生在觀眾的喝采聲中拋頭顱、灑熱血!這也是五四運動之時,蔡元培辭北大校長時引述過的一句話。大家慎思!」

這是我真正的意思。楊照在一篇文章中更詳細闡釋這句話的古典與近典,請恕我偷懶,長篇徵引幫助不熟悉的朋友瞭解

楊照說:
「1919年在北京發生了“五四運動”,當時擔任北大校長的蔡元培隨後請辭,辭職時給北大師生留了一封信,上面簡單說著:“吾倦矣!殺君馬者道旁兒也。民亦勞止,汔可小休。吾欲小休矣。”裡面用了一個冷僻的典故,出自東漢時的“風俗通義”,講的是一個人得了一匹好馬,很喜歡騎著馬在道上行走炫耀,道旁小兒看熱鬧就頻頻鼓噪,人和馬受了鼓勵,就愈跑愈快、愈跑愈狂,終致好馬累倒不起。有識者嘆息地對馬主說了這句話:“殺君馬者道旁兒也”。短短的一句話,在那樣情境下,寓有多層深意。蔡元培當然不是個保守、維護舊秩序的人,不然北大也不會在那個時代充滿活力,更不會成為發動“五四運動”最主要的力量。不過蔡元培看到了,推動學生上街的,除了愛國的理想主義之外,還有其他的因素,他最擔心的,最覺得需要提醒學生防範的,不是逮捕學生、試圖鎮壓學生的北洋政府,而是表面上看來站在學生這邊,鼓掌叫好催促學生更積極、更激進的群眾們。這是蔡元培經歷了清末革命狂潮後,獲得的深刻智慧。當時北大師生不一定能夠領會,然而每次只要掀起群眾狂熱,我們都能從蔡元培引用的這句話中,得到冷冽的體認。」

群眾運動常常循著一定的生命軌跡運行,少有例外。當群眾運動壯大後,內部的分裂、路線的爭執、領導權的競逐,都逐漸會浮現。特別是群眾運動陷入持久戰,遲遲沒有顯著的戰果時,前述的種種紛爭在焦慮中會更加強化。激進與溫和、鷹派與鴿派的對立永遠存在。特別是,就像余英時論述中國近代思想史的激進化般,運動中並不存在著一條穩定的中線,他一直會被激進的一方往那一端拉扯。前一天的激進主張,可能在後一天迅速被更激進的主張所取代,轉眼成為「沒有動能」的保守份子。

一開始佔據國會,相對於過去的群眾運動是激進的。但是當支持者不斷合理化之後,他就不再是激進、而是尋常,甚至在更激進的佔據中央政府主張出現時,困守國會的人轉眼成為保守派。
如果攻佔中央政府的主張與行動在此刻被社會或支持者正當化,除非立即能收割戰果,否則,往更激進的方向再挪移,是很可能的發展。那會是什麼呢?
那條任何國家社會都該存在的秩序中線應該劃在哪裡?我們能容許它不斷往極端挪移嗎?

「殺君馬者道旁兒」要說的不只如此。群眾運動中的激進取向常常是被鼓舞出來的,看著駿馬飛奔,道旁小兒歡呼鼓譟,受到鼓舞,馬蹄狂飛不止,終致力竭而死。
這些天發生的事情,飛奔的駿馬以學生為主體,道旁小兒卻轉成年長的老師或運動前輩。

本來應該提供更多歲月累積智慧與閱歷給年輕學生的師長們,許多人都表示要向學生學習、追隨學生的腳步,爭相的說孩子你們比我們更好,或者懺悔自己年輕時做得太少,對學生的行動無保留的喝采。
中年人對年輕世代謙卑,也許不算是壞事,至少好過倚老賣老地教訓年輕人。但是,年輕世代需要的可能不止是掌聲,還需要商榷與提醒。癡長數十寒暑的人,如果不能對年輕人有增益他們的貢獻,從某個角度來說,也算是一種不負責吧!

以下是我昨天已草成的文字,原題是「不只是掌聲」




不只是掌聲

革命青春之三 2014/3/23



這些日子,網路上流傳著一種新的文類,四、五十歲的年長一代,不論二、三十年前是老革命、不革命還是反革命,紛紛表達「向學生學習」、「孩子,你們做得比我們更好」、「追隨學生的腳步」的意思,有些人懺悔自己當年不夠努力,讓現在的年輕學生必須有更辛苦的承擔。
這些當然都是好事,至少絕對好過老氣橫秋地教訓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。

年輕的學生們,當然需要鼓勵、需要支持、需要掌聲。但是,也許他們需要的不只是掌聲。

「只」能得到掌聲,也許會讓他們失去了另外一些重要的東西?

韋伯(Max Weber)在〈學術作為一種志業〉這篇偉大的演講稿中如是說:
「一個人如果是一位發揮了作用的教師,他首要的職責,是去教他的學生承認令人不舒服的事實。我是只那些相對於個人黨派意見外,令人不快的事實。」
除了掌聲之外,學生也需要學習認真面對與他們不同的意見,以及那些也許「令人不舒服」的事實。

長者與少年不應該站在不對等的立足點,過去的家父長權威早該被拋棄,但是如果走到另一個端點,那又意謂著什麼呢?

長江後浪推前浪。後浪不是憑空聳立,而是站在前浪的肩上,才得以超越前浪。
年輕孩子需要的不只是掌聲,他們只需要我們和他們站在同樣的立足點,與他們平等對話,或者相互辯論。
除了掌聲,年輕世代還需要提醒。如果年長世代更綿長的時間深度、更豐厚的人生閱歷累積成的智慧與經驗不能對年輕人有所助益,我們才真要覺得羞愧。

這讓我想起多年前的一些往事。三十幾年前的大學時代,我和一位中學同學同去拜訪國中時的啟蒙老師__吳英長老師,吳老師只教了我一年,對我的影響卻是一生的重量。

當時老師對我們說:「你們之所以這麼些年後,還會想來找我們這些老師,是因為我們也一直在進步。」

有時候你年少時欽佩一個老師,成長後再相遇,卻感到失落,因為你早已超越老師了。但是當老師也一直精進,雖然我們未必不能青出於藍而勝於藍,卻永遠對老師存在著敬意,在老師身上也永遠有著學不完的工夫。

吳老師就是這樣的老師,無論你自己有著怎樣的進境,老師永遠走在前頭,等著我們跟上去!

中年的一代啊!我們只需要平等而尊重地與年輕世代對話,不必低著頭彎下腰地過度謙卑,然後,真正的火花會在這當中迸發。

已故建築大師路易斯‧康形象地譬喻學校的起源,是我最喜愛的學校寓言。
路易斯‧康說:「在一棵美麗的樹下,有一個不知道自己是老師的人,和一群不知道自己是學生的人,開始了談話。」

老師和學生都忘了自己的身分,因此,他們彼此能對等地談話。但是,作為知識與人生的先行者,老師終究還是扮演著與剛跨入人生道路的學生不同的角色。學生可以自主抉擇是否要遵循老師曾走過的路,但是老師至少可以告訴學生他曾見識過的生命風景。

路易斯‧康說:「這就是學校的起源。」
不同世代的關係也該是如此。





人生的縫隙

革命青春之五



「也許妳嚐試透過那小小的縫隙張望另一個世界,多半妳還是堅守在原本的世界裡。但是,至少那讓妳發現,有另ㄧ個世界的存在。而那個世界的道理,也許妳仍不能認同,至少妳願意相信,那個妳所不相信的道理,可能同樣是個深刻的道理。」

在這個互刪臉書好友,人際關係根據政治立場重整的瘋狂時刻,也許更應該冷靜下來,認真審視跟自己不同的態度、思想與主張,暫時放下自己,把自己既有的成見先放在一個現象學的括號之中。把自己滿溢的心空出來,才可能看見他人,也因此更能看清楚自己。

一個很優秀的學生在臉書感慨與所尊敬的老師意見相左,我給了回應,我希望她和她尊敬的老師能不介意我與更多人分享那樣的對話:

「掙扎了很久要不要去上某一堂課,那位老師是我來到成大後,最敬重、最喜愛的老師,大一時曾經出於崇拜,找了很多他以前寫的文章來看,他真的教會我很多也啓蒙我很多,但,在這次反服貿的事情,出現了相左的意見,但老師還是給了我很多寶貴的建言,他教我的已經不只是課堂上的,而是生命歷程中總會出現的無奈和情緒,我要好好的保存我在此次三月反服貿學潮中所寫的每一篇記文,十年後、二十年後拿出來看,問問我自己是否也經歷了些什麼,讓未來的我選擇如此生存著。」

「○○,我想我知道妳說的那位老師是誰。妳剛進成大遇到那位最尊敬的老師,正好是22年前我到成大教書第一年,遇到的那位最傑出的學生。妳找遍他的文章拜讀,我上課沒多久就被他在課堂上糾正錯誤,當場認錯。妳深受他的啟發,我也從他放棄大學文憑的那ㄧ刻,直到現在成為同事,仍為他堅持理念絕不打折扣的人格風範,深受感動。我與妳相差超過三十歲,居然深深地受到同ㄧ個人的啟發,可謂有緣。自己堅定的信念,熱血的行動,卻與所尊敬的人相左,想必妳感到沮喪。我想妳對自己相信的事,行動的抉擇,並不動搖,只是心有憾焉。這樣的失落,於妳未必是壞事。青春如妳,有著清楚完整的自我,對世間不義感到憤怒,有著理想且有果斷的行動力。這樣的時候,出現了人生的縫隙,勿寧是樁好事。我所謂人生的縫隙,意謂著在自己熟悉的世界之外,透過那縫隙,隱約可見另外ㄧ個世界,ㄧ個陌生的世界。這樣的縫隙,只會在妳尊敬的人身上閃現,也可能瞬間即逝。也許妳嚐試透過那小小的縫隙張望另一個世界,多半妳還是堅守在原本的世界裡。但是,至少那讓妳發現,有另ㄧ個世界的存在。而那個世界的道理,也許妳仍不能認同,至少妳願意相信,那個妳所不相信的道理,可能同樣是個深刻的道理。人生的縫隙,不是常常會出現的。妳的惆悵我明白,但是,或許,那是ㄧ樁值得慶幸的事。」




兩種真理

革命青春之六  2014/4/3


二、三十年前,我參加了當時台北進行的每一場反核遊行。1986年的車諾比事件,是當時反核運動捲起千堆雪的重要催化因素。反核的主張與態度,三十年如一日,沒有動搖過。車諾比事件發生的那一天,正好是我的陽曆生日,我一度這麼想,自己生來的宿命就是要來反核的吧!
儘管反核三十年如一日,我還是不能接受許多從福島核災後的新近反核者,將反核與否上綱為道德命題。聞道不論先後,但是公共政策的討論變成道德議題,總是讓我感到不安。

這讓我想起二十年前看過的一本書,由核子物理學家J. Trainer 與作家兼編輯M. Kaku合作編輯的 Nuclear Power : Both Sides 《核能兩面觀》。
這是一本冷靜而節制的書,有別於一般的著作正面宣講自我的主張,反倒是嚴肅地提供一個平台,讓相對的兩種主張可以在其中對話。

兩位編著者表示:
「我們相信,只有一本提供雙方友說服力論據的書,才能澄清這個問題的複雜性,我們的目標是盡可能準確的提供易理解的事實,讓人們對『是否與核能共存』作出自己的結論。」「為了能公允代表雙方,我們所邀請的撰稿者都是該陣營中的權威。在這些有決定性,且食而火氣十足的權威中,包括了物理學家、經濟學家、工業家、環境學家、地質學家、大學教授、研究所主管,他們對親核能與反核能提供了有根據的、有說服力的論據,不僅表明己方的主張,提出科學根據證明每一個論點,而且也針對對方的論點提出辯駁。」

這樣的編輯態度,讓我深深感佩,也從這本書開始,我學習著在面對異己的不同見解、不同價值信念時,必須戒慎恐懼地反覆檢查,我是否真正瞭解站在我對面的人的本意?從而我也會不斷自我檢查,我所相信的主張真的無懈可擊嗎?

這樣的態度,我在初來成大教書時,寫了兩篇短文給年輕的學生,一篇是〈攻乎異端與扣其兩端〉,另一篇是〈不苟同也不苟不同〉,現在都收錄在我的部落格「洗鉢記事」中。我摘錄其中一些段落來進一步說明。

孔子曾說:「攻乎異端,斯害也已。」大體是說:攻治、習知異端,是有害的。宋儒的解釋說「異端」是「非聖人之道,而別為一端,如楊墨是也。」孔子的年代還沒有楊朱、墨翟,所謂「異端」是楊墨之言,顯非孔子原意。讀書論理有個重要的原則,必須要對任何一句話的對話環境與言說脈絡有所解析,而不是單就表面字義來看,才能得到真切的認知。「對話環境」指的是言說者說話的時空情境是什麼?他所面對的問題是什麼?言說的對象是誰?「言說脈絡」則意謂著對前後文的整體理解,而非斷章取義。前述宋儒以楊墨為孔子的論敵,以楊墨「無父無君」(要注意的是,這只是孟子對楊墨的批評,未必是楊墨的真意)為孔子的對抗意識,顯然張冠李戴,時代錯置。但是這樣的理解再結合上戰鬥力旺盛的孟子,「聖人之道」與如洪水猛獸的「異端」,就成了敵對性的關係。當自認為站在「聖人之道」(也就是真理、正義)的一方時,作為對手的「異端」,便成了魔鬼般不可碰觸的穢物。不必認識,更不得理睬,才能更堅守自己對「聖人之道」的純淨信仰。

 《論語》措辭簡約,要追究其言說脈絡與對話環境,極為困難。上述的八個字,究竟真意如何,可以有許多不同的理解方式。宋儒的認知除了把對象弄錯外,是否絕對背離孔子原意,我不敢下斷語,但是在《論語》〈子罕〉篇中,孔子卻提供了另一種對待知識的態度:「吾有知乎哉?無知也。有鄙夫問於我,空空如也,我叩其兩端而竭焉。」知識的追求,首先在謙卑地去除成見,然後窮究事物的兩端,進而竭盡知的可能。若先執其一端,忽視另一端,則不能窮盡,從而不能得到完整的知識。換言之,在這種態度下,「攻乎異端」,不只不是禁忌,甚至是認知過程中必要的手段。

「攻乎異端」,同時「叩其兩端」,這便是我建議的讀書態度,也是行動論理的態度。

另外,關於「不苟不同」,我要說的是,尋常人隨波逐流、人云亦云。當我們開始建立自我的同時,往往宣稱自己對不同主張與見解「不苟同」。很好,這是獨立思考與獨立人格的第一步。
但是,比較少有人反思的是,我們對自己所不同意的主張或見解是否能有「真切」的瞭解?也就是,如果你並不真正深入瞭解你的對手時,這樣的反對是欠缺真實意義的。

「不苟同」也「不苟不同」,真實的對話才能開始。《核能兩面觀》的編者所嘗試創造的對話平台正是如此。
 
黃武雄在《童年與解放》這本1990年代台灣最重要的教育改革哲學祝作的書末,引用一段哥本哈根的古諺:

「世上有兩種真理,第一種真理是眾人皆知的常識,它簡單明瞭,以致於其否命題一眼便看知不能成立;另一種真理則為所謂『深刻的真理』,這種真理的否命題恰好也同樣是『深刻的真理』。」

如果我們總是覺得自己站在絕對正確的一邊,對面的敵人在意理上是如此淺薄而不堪一擊。我們必須要非常小心,也許我們自己「也是」 (或「才是」)淺薄的一方。

解放自我請從尊重且真實地認識異己開始!





唐吉訶德還是哈姆雷特?

革命青春之七  2014/4/4


成大八十年校史的第二冊《南方歌未央:戰後半世紀的青春記事》,我執筆的序言〈行到水窮處,坐看雲起時〉中,紀錄了鹿橋與成大結緣的一個故事。
1979年,《未央歌》的作者鹿橋,來到成大演講,當時的《成大新聞》記錄了演講內容,其中一段如下:
現在,我講個故事以做為今天演講的結束,有關「小王子」的故事,……小王子九歲時跟著法師出去學武術時,……是很聰明、有決斷、有點英雄氣慨的小孩。寫他學劍的時候,不是為了劍法之美;學經典的時候,不是為了經典之美,而是有目的的。我寫他有點權術,也像是個好國王,而且他過去判斷,善惡之間都沒有錯,一劍下去,一定是劈得正確。直到最後一天,老法師真正考驗他,分成兩個完全一樣的人,突然問小王子一個問題:我是善是惡?小王子提起劍來劈不下去……法師繼續講:「你要是沒有做決定,因為你只有一劍的機會,被人把你劈死,也不過就是死了。假如你劈了善,放了惡,卻是世世代代解決不了的結。」……我們人要想真正擇善執著的話,不是隨便劈一個。
鹿橋來到成大,正是台灣開始風起雲湧,走入狂飆的八○年代前夕,演講中小王子的故事,也成為激情時代實踐者的一個隱喻。

就如同七○年前後的憤怒青年錢永祥,在鄭鴻生《青春之歌》書跋中回憶:
當年的我們,豈不正是渴望擁有堂吉訶德般的果決鬥志,去向邪惡的風車挑戰,卻偏偏如哈姆雷特一般,由於缺乏信仰所帶來的力量,連風車代表什麼都還要再三、再四琢磨?這兩個典型的對襯,豈不正代表著行動與猶豫、信仰與懷疑的對立嗎?

悟道前的小王子,果斷地分辨善惡,如同對抗邪惡風車的堂吉訶德,義無反顧;老法師開示後的小王子,則像是猶豫不決的哈姆雷特,對真實世界的複雜可能,體會到抉擇之艱難。「人心惟危,道心惟微」,雖「說大人則藐之」,然而君子敬「畏天命」,正是如此。

青春熱血,怒目少年,善惡分辨如此分明,言語行動如此果決。
且待過盡千帆,方知青春能否無悔?

川本三郎回顧他的1960年代的革命激情與迷惘,寫下了革命的青春懺情書《我愛過的那個時代》,值得反覆閱讀思索。

日本臨床心理學家河合隼雄(1928-2007)在一本與小說家小川洋子對話的集子中時說:
「如果硬要區分無法區分的事物,就會喪失重要的東西。這最重要的東西就是靈魂,這是我對靈魂的定義。」「靈魂就是試圖明確區分無法區分的事物時所喪失的東西,善惡也一樣。」
旨哉斯言!



一張老照片與一個小故事 

革命青春之八 2014/4/20


學弟宗憲轉給我一個連結,文章以學運中林飛帆的軍綠色外套為主題,討論服飾與角色之間的微妙連結。文章最後對比了1990年三月學運時一張舊照片,照片中一位著軍綠色外套的學生站立、手指前方憤怒陳辭。那篇文章如此陳述:

「林飛帆與他的 MUJI 軍裝外套,在太陽花學運裡成了鮮明的 icon,他本來就是個帥氣的男孩,大概穿什麼都好看,不過這件外套使他看起來更有自信和更有權力,更像個心裡總藏著一個男孩的男人,因此也更迷人了吧。但是,這當然不是林飛帆的專利,非常巧合地,1990 年的野百合學運就有前輩穿了 M65 在抗議了。請看最後一張照片,圖中站著的這位同學,便是現在的政大台史所副教授李福鐘,他正指著什麼憤怒地發言,相較於身邊坐著並戴著紙帽或斗笠的同學,穿著 M65 的他看起來多麼帥氣專業,於是在那樣混亂激動的時刻,他必然顯得更具有說服力。」

宗憲問,那張照片中,坐在福鐘左側第二位,戴著綠色鴨舌帽、大眼鏡的是不是我?

是的,那個不帥氣、不專業,在群眾中毫不起眼、沒有說服力的是我。這應該是我第一次看到自己出現在當年三月學運中的影像。



這讓我再次想起關於學運、關於福鐘的一個小故事:

三月學運時,學生群眾群聚坐在廣場,面向國家劇院(?),學生群眾之外拉起學運糾察線,憑學生證或名牌才能進入,分隔了學生與市民的抗爭空間。聲援的市民在外圍,民進黨僻在一隅。國家劇院的階梯,則分隔群眾與指揮體系,發號施令的演講台在階梯中段,學運高層指揮體系校際會議則在階梯上劇院迴廊開會決策。
這樣的空間權力關係、寡頭指揮體系,在最後一天受到廣場群眾質疑,於是以擴大參與的草根民主取代了校際會議與核心指揮群的決策權。

這是另一件事,可以與太陽花學運作對比論述,在此不論。我要說的是,抗爭過程中,輪流有學生、老師在階梯中段發言台上演講,或帶領群眾呼口號。一日,一個學生喊得興起,出現了「學生萬歲」的口號。
我必須誠實的說,一時間,我感覺什麼地方不對,卻也慣性地舉起手跟著喊了那句口號。
當時坐在我身旁的福鐘,卻立刻憤怒地大吼:「學生不要萬歲!」
感謝福鐘點醒了大家,也點醒了當時的我。

不但是學生不能自呼「萬歲」,旁人也不能推崇「學生萬歲」。

太陽花學運的語言政治學中,似乎不再有「萬歲」這兩個字了,畢竟這個世代距離喊「中華民國萬歲」、「蔣總統萬歲」的年代太過遙遠,他們的辭典中大概沒有這個語彙。但是,語彙沒出現,不代表意識也缺席。同時,向陽的「太陽花」及其潛意識的「大腸花」,類似的語言學檢視與論述,恐怕是運動過後,必須要嚴肅面對的事了。

照片中福鐘站起憤怒前指,是發生在我說的小故事那時刻嗎?我不能記得那麼清楚。事隔多年,我真心感謝福鐘當下的憤怒,他提醒了我,在運動中最容易跌倒的時刻是什麼!








附記

2014/4/7

關於服貿,關於學運,關於公民運動,我要公開表達的意見到此暫告一段落,主要請見我寫的革命青春系列七篇。除非有重大的事件或變化發生,我的臉書貼文不再涉及這個議題。剩下的,需要有更長的時間深度,在此事件塵埃落定後,才能提出我的觀察與反省。
告別此議題之前,重貼「革命的初衷是溫柔的心:革命青春之二」於下,那是我最想要反覆提醒的事情。千萬千萬,別讓仇恨的心意萌生滋長,因為,那恰恰是革命的對立面。


2017/4/7

三年過去了,乾坤未朗、世界仍混沌中,塵埃尚未落定,留下當年紀錄存證所經歷的時代,意義仍待未來詮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