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8月30日 星期五

行到水窮處,坐看雲起時__《南方歌未央:戰後半世紀的青春記事》序言,【成大八十‧ 再訪青春】第二冊__2011


行到水窮處,坐看雲起時


本文是《南方歌未央:戰後半世紀的青春記事》序言,該書為成大八十年校史套書【成大八十‧ 再訪青春】中第二冊,由我和張幸真合著,書有三篇,「殘夏流明」,張幸真作,主要記錄五零年代白色恐怖時期成大年輕師生的受難故事;後兩篇作者是我,「青春如火」寫七零年代初成大校園的兩次政治整肅事件;「重訪/返西格瑪」記成大校史中一傳奇社團。


1979年,《未央歌》的作者鹿橋,來到成大演講,當時的《成大新聞》記錄了演講內容,其中一段如下:
現在,我講個故事以做為今天演講的結束,有關「小王子」的故事,……小王子九歲時跟著法師出去學武術時,……是很聰明、有決斷、有點英雄氣慨的小孩。寫他學劍的時候,不是為了劍法之美;學經典的時候,不是為了經典之美,而是有目的的。我寫他有點權術,也像是個好國王,而且他過去判斷,善惡之間都沒有錯,一劍下去,一定是劈得正確。直到最後一天,老法師真正考驗他,分成兩個完全一樣的人,突然問小王子一個問題:我是善是惡?小王子提起劍來劈不下去……法師繼續講:「你要是沒有做決定,因為你只有一劍的機會,被人把你劈死,也不過就是死了。假如你劈了善,放了惡,卻是世世代代解決不了的結。」……我們人要想真正擇善執著的話,不是隨便劈一個。
鹿橋來到成大,正是台灣開始風起雲湧,走入狂飆的八○年代前夕,演講中小王子的故事,也成為激情時代實踐者的一個隱喻。
就如同七○年前後的憤怒青年錢永祥,在鄭鴻生《青春之歌》書跋中回憶:
當年的我們,豈不正是渴望擁有堂吉訶德般的果決鬥志,去向邪惡的風車挑戰,卻偏偏如哈姆雷特一般,由於缺乏信仰所帶來的力量,連風車代表什麼都還要再三、再四琢磨?這兩個典型的對襯,豈不正代表著行動與猶豫、信仰與懷疑的對立嗎?
但是在反對運動修成正果,在野革命家登上廟堂,政黨輪替成為台灣政權轉移的常態之後,錢永祥開始反省、分辨「取而代之式的反對」與「價值衝突式的反對」。而我們該追問的焦點是:「反對者的理想,是否可以讓更多的人──無論他們有沒有勢力──活得更像人?顯然,這種意義下的反對,關心的首要不是誰在統治、統治得好不好,而是當前的體制、價值觀違逆了什麼重要、基本的做人道理。」
因此在一個連「反對」的概念都庸俗化的今天,錢永祥主張:
一旦那個理想主義的時代消逝,誠實的反對者有什麼理由奢談「善」的現身?在這種現實條件之下,哈姆雷特的態度,豈不是僅存的反對態度嗎?它能排斥人工孵育出來的信仰,敢鄙視權勢所散佈的幻景,也杜絕了與現狀和好的誘惑。在我們這個時代,在這個充其量要在虛無、現實、和假信之間遊移的環境裏,這才是真正的「反對」態度。
悟道前的小王子,果斷地分辨善惡,如同對抗邪惡風車的堂吉訶德,義無反顧;老法師開示後的小王子,則像是猶豫不決的哈姆雷特,對真實世界的複雜可能,體會到抉擇之艱難。「人心惟危,道心惟微」,雖「說大人則藐之」,然而君子敬「畏天命」,正是如此。

1959年鹿橋出版了《未央歌》,烽火邊緣的西南聯大,一群天性純真的青年學生,在鹿橋的筆下成為許多台灣青年嚮往的大學生活烏托邦。鹿橋的《未央歌》,在出版不到幾年之後,牽引著一群年輕的成大學生,創立了「西格瑪社」,亂世浮生,建立了成大歷史中的一則傳奇。一直到今天,校園中的西格瑪社已經結束近二十年,但是,離開校園之後的西格瑪開枝散葉、花開無數,更多的傳奇故事,在校園內外流傳,像是一曲永不終止的樂章。
另一方面,五○年代的白色恐怖,成大未能倖免,正值青春歲月的年輕師生,在動盪不安的時代,被迫離開校園、有的甚且告別人間。七○年代初期,兩波校園政治整肅行動指向成大,共產黨案與大陸社案,再一次,幾位年輕的生命遭受牢獄之災,生命軌道因而轉向。這段記憶長期掩埋在歷史荒徑裡,在過去的成大校史中,或者諱莫若深,或者語焉不詳。這一次,我們尋路探問,發現一個個隱姓埋名的故事。然而我們知道,還有更多的故事,藏身在歷史幽暗的角落,等待有心人再一次的扣問。
「山重水複疑無路」,懷抱理想與熱情的青年一路行來,走過人間的窮山惡水,今天能算是「柳暗花明又一村」嗎?我不知道。我只知道,若是不安的靈魂找到出處、得到安頓,儘管「行到水窮處」,終能「坐看雲起時」,心無罣礙,青春不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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