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0月25日 星期五

天下以市道交 _ 1994

天下以市道交

《北縣文化》39,1994.1

  
    戰國時代趙國名將廉頗,征戰四方,屢建奇功。趙惠文王十六年(283B.C.)拜為上卿,儼然是赫赫大將軍,國之棟樑。四年後,相如從趙王會強秦於黽池,完璧歸趙,位居廉頗之上,廉頗以為相如徒逞口舌之能而已,很不高興。後來廉頗為相如所折服,負荊請罪,成為傳誦千古的佳話。又九年後,趙奢破秦立功,賜號馬服君,與廉頗、藺相如同位,廉頗仍是上卿,但地位已大不如前。西元前二六○年的長平之戰,趙奢已死,藺相如病重,廉頗獨力支撐大局,但是趙孝成王卻信秦離間,以趙奢的兒子──年輕的趙括──陣前易帥。這是能廉頗一生功業最灰黯的時候,也是趙國一蹶不振的轉捩點。長平之戰,趙軍大敗,數十萬大軍降秦皆遭坑殺,所亡將士前後合計達四十五萬人。秦軍進而圍困邯鄲年餘,趙國幾乎就此亡國。
    幾年後,燕國也想分一杯羹,以為長平新敗,趙國力未復,舉兵攻趙。再啟用廉頗,大破燕軍。廉頗總算再次揚眉吐氣,賜號信平君,為假相國。
    當廉頗免帥長平,落漠失勢之時,其門下賓客盡皆散去。後來復用為將,故客又紛紛回到門下。個性剛烈的廉頗深覺不堪,要驅客出門。賓客們卻對他說了一番話:
吁!君何見之晚也。夫天下以市道交,君有勢,我則從君,君無勢則去,此故其理也,有何怨乎?(《史記》〈廉頗藺相如列傳〉)!
看來似乎「不明理」的倒是廉頗。這時人與人之間的交往,以計算利害關係為首要考慮,就像在商場一樣。當一個人失去權勢時,作為他的賓客是無利可圖的,自然沒有人願意留下來。客之所以離開廉頗,廉頗該自己檢討,那裡能怨這些「合理」行為的客呢?

    當時著名的「四大公子」之的孟嘗君也有類似的遭遇。孟嘗君曾相齊,權傾一時,門下食客三千餘人。後來因名高震主,為齊王所廢。幸賴馮愋之力,乃得復位。當他遭廢之時,食客都離去。復位之後,孟嘗君很感慨地告訴馮:「我平日好客,向無失禮之處,但是一日遭廢,食客們卻背棄不顧。現在得以復位,這些人還有什麼臉來見我?如果有再來見我的,我必要唾其面而大大的羞辱他!」馮愋卻勸他:
富貴多士,貧賤寡友,事之必然也。君獨不見夫朝趨市者乎?平明側肩爭門而入,日暮之後過市朝者,掉臂而不顧。非好朝而惡暮,所期物亡其中。今君失位,賓客皆去,不足以怨士,而徒絕賓客之路。願君遇客如故。(《史記》〈孟嘗君列傳〉)
戰國時代的集市和現在的傳統市場一樣,有固定的交易時間。開市之時,人們爭相--購;收市之後,則門庭冷落。賓客選擇主人,端視是否能從中得利,當利益(所期物)不再,自然沒有人理會故主。
    馮愋的話同樣以「市道」來說明當時的賓主遇合。「富貴多士,貧賤寡友,事之固然也」;「君有勢,我則從君;君無勢則去,此固其理也」。如這般依富貴權勢而計算利害定其行止者,在馮愋和廉頗之客的眼中,不但是「事之固然」,亦且是「固其理也」。

    「天下以市道交」說明的不只是實然的層次,還包括了應然的層次。這六個字標誌了一個新的時代和新的價值觀的展現。相對於春秋以前以禮義為本,忠君不二,甚且生死以之的君臣關係:舊有的封建君臣之間,禮融入了個人的生命之中,共同樹立個人的主體,君臣之義無所逃於天地之間,君臣之間相對待乃是個人生命的自然流露,這關係本身就是價值所在。但廉頗和孟嘗君的時代,價值則由主體中疏離出來,成為可以金錢、權勢或其他外在利益計算的客體。君臣關係,或賓主關係,成為和個人生命本身毫不相干的外在物,而這些關係自身並不蘊含任何價值,它們只是空洞的形式而無具體的內容。內容的變更,則取絕於另一種外在物,即金錢或權勢的衡量。
    「市道」本身所代表的是一種客觀化、理性的數量運算,它是冰冷無情,無主觀感性而且與生命自身不相干的。當然並不是每一個戰國時代的人都是如此,在冷酷勢利的君臣與賓主關係下,還有像豫讓那樣以死報其主的忠義之士,也有像孟子那樣峻別義利,孳孳求行道於天下的大儒。但是那恐怕只是少數特立獨行之士,孟子明義利之辨,事實上正反面說明了當時是「利」字當道的時代。

    馮愋告訴孟嘗君這一番話的用意,在提醒孟嘗君對所處的時代有比較真實的認識。同時之還勸孟嘗君「不足以怨士,而徒絕賓客之路,願君遇客如故。」孟嘗君接受之的建議,將故客重收門下。原來做生意必須有買賣兩造,賣者有物,買者有資金,而且買賣成交之後,賣者固得其利,買者亦有所為而買。如果賣者有心而買者無意,交易還是無法進行。賓客們要找出得起好價錢的主人賣,同樣地主人也要挑貨色買。貨色不同,價碼也就不一。所以當時王公養客,待遇有差等,並非一律視之。王公何以要養客?因為供養一批人才,可以增加自己與人爭勝的實力。
    諸侯王禮賢,為的是富國強兵,爭雄天下,以達「六王畢,四海一」之志。齊宣王問孟子齊桓晉文之事,孟子勸他推恩以保四海,並且問他:「抑王興甲兵,危士臣,構怨於諸侯,然後快於心與?」齊宣王說:「否,吾何快於是?將以求吾所大欲也。」齊宣王的大欲是什麼呢?就是「辟土地,朝秦楚,蒞中國而撫四夷。」(《孟子》〈梁惠王上〉)其實這正是戰國時代各個大國國君共同擁有的「大欲」。
    貴族們養士,如四公子和呂不韋,皆有食客達三千人,為的是要取得更高的權勢地位。賓客的才能與數量,正是他們實力的後盾。孟嘗君曾經到趙國去,趙人譏嘲他的身材短小,孟嘗君一怒,「客與俱者下,斫擊殺數百人,遂滅一縣而去。」(《史記》〈孟嘗君列傳〉)這不但讓我們看到當時貴公子與其賓客氣燄之宣囂張,更看到他們赤裸裸的力量的展現。
    這也就是客固然無情無義,孟嘗君卻也不能不再度接納他們的原因。馮愋的話只是讓孟嘗君能夠以「平常心」來接納那些曾經背離他的人。

    幾乎綿延了整個戰國時代,國君禮賢,貴族養士,士階層的身價被炒到最高點。如魏文侯尊禮田子方為師,一日,公子子擊(後來的魏武侯)遇到田子方,執禮恭敬,田子方卻不以待王公之禮禮敬之。子擊滿腹不快地問他:「富貴者驕且貧賤者驕人乎?」田子方回答:
亦貧賤者驕人耳。夫諸侯而驕人,則失其國;大夫而驕人,則失其家。貧賤者,行不合,言不用,則去之楚越,若脫鞋然,奈何其同之哉!(《史記》〈魏世家〉)
子擊不悅而離去,卻也無可奈何。田子方所述,正是當時「市場」的寫照。戰國時代急需大量人才,這一方面是因為前述各國爭雄之故;另一方面,當時已由封建城邦發展為十足的領土國家,封建體制崩潰,國家規模擴大,新近發展成熟的官僚機構需要大量的人才。雖然在春秋戰國之際,士階層的數量也快速擴增,但畢竟供不應求。需求超過供給,價碼自然抬高。不僅於此,當時還是個自由競爭的市場,有七個大買主和許多小買主。士可以在許多買主之間待價而沽,此處不留人,自有留人處。田子方所說的「行不合,言不用,則去之楚越」恰好說明了這種市場現象。一方面供不應求,另方面又有眾多買主爭相強搶購,士的身價不斷抬高,大牌如田子方者,甚且以驕亢之心待王公貴介。

    戰國末年的李斯,初從遊於荀子,後來看到市場行情大好,決定投身賣藝。他在辭別荀子時說:
斯聞得時勿怠。今萬乘方爭時,游者主事。今秦王欲吞天下,稱帝而治,此馳騖之時而游說者之秋也。(《史記》〈李斯列傳〉)
所謂「游者主事」,「游」是當時社會現象的大特徵,當時的士稱為游士,而游士正說明了「士無定主」的情態。主,原是君或主人之意,這裡若用「買主」來說明也很貼切。

    弔詭的是,造成這自由競爭市場中,士的價格上揚的最主要理由士是因為買方有強烈的需求,而且有許多買主,市場價格開放,而且沒有壟斷的力量。但是買方購買了士的才能後(士賣藝不賣身,也就是將其才能疏離於主體之外,作為可以客觀計價的外在物貢獻給王公貴族),他們的「大欲」卻是要使「六王畢,四海一」,亦即買方的目的是要消滅這個自由競爭的市場,同時要削減自己的需求。因為從分裂到統一,市場上便只剩下唯一的買主,壟斷了所有的資源;而且已經統一之後,當初為了達成統一所的目的之過程中產生的需求,即刻消失得無影無蹤。不僅如此,新的統一帝國之政權,除了成為原有市場唯一的買主外,同時也轉化成另一個市場的賣方,而且是唯一的賣方。過去舊市場中的許多賣方(士),在這個新市場中,卻成了無數的買方,向唯一的賣方購買他們所需要的安全、地位、身分等等。舊的交易關係中,因為只剩一個買主,而有無數賣方,所以競價的結果,買方予取予求。而新的交易關係中,只有唯一的賣方,所售之物又是眾人所必需者,也受賣方任意宰割。最後只剩下唯一的勝利者,就是統一帝國的政權,尤其是其核心──皇室。
    漢代東方朔的〈答客難〉對這種新局面描寫得極為深刻。有人問東方朔何以如此博聞辯智,又盡忠以事皇帝,卻久久不得尊位,和過去的蘇秦、張儀完全不可同日而語。東方朔喟然長息道:
……此一時也,此一時也,豈可同哉!夫蘇秦、張儀之時,周室大壞,    諸侯不朝,力政爭權,併為十二國,未有雌雄,得士者彊,失士者亡,故    談說行焉。……今則不然。聖帝流德,天下震懾,諸侯賓服,連四海之外也為帶,安於覆盂,動猶運之掌,賢不肖何也異哉?……尊之則為將,卑之則為虜;抗之則在青雲之上,抑之則在深泉之下;用之則為虎,不用則為鼠。雖欲盡節效情,安知前後?夫天地之大,士民之眾,竭精談說,並進輻湊不可勝數,悉力募之,困於衣食,或失門戶。使蘇秦、張儀與僕並生於今之世,曾不得掌故,安敢望常侍郎乎!(《漢書》〈東方朔傳〉)
    戰國游士們曾有過最風光的時候,但是他們的風光卻一步步地把自己推向墳墓。他們的高亢,是以他們的卑微作為代價;他們的璀璨,則以他們的灰黯作為代價;光明的極致,緊臨著黑暗的深淵。既然「天下以市道交」,那麼一切依市場法則而運作,似乎誰也怨不了誰。廉頗、孟嘗君不必怨他們的賓客,秦漢帝國以後籠罩在帝王天威之下的士大夫也不必怨皇帝。在這一段歷史發展的背後,也許值得省思的是:如果把生命主體的價值疏離出去,成為客觀可計算的外物,這價值就不是人所能掌握,而只依某種客觀規律而運作(如市場法則)。如果自己放棄了對的掌握,那麼,當生命跌停板的時候,確實是沒什麼好怨的了。




附記


這篇文章以曾平筆名1994年發表於曉容主編的《北縣文化》, 實際寫作時間應該更早,如果沒記錯的話,最早當是為《歷史月刊》而寫,何以擱著?後來在《北縣文化》發表?已不復記憶。
 文章寫的是知識份子與政治權勢之間的關係,到了當代,知識份子除了要對抗政治的羅網外,還得對抗資本的網羅。戰國到漢初士人的歷史命運,其實完全主宰在自己手中,只是許多人選擇交給有權勢的人(或是能給他們權勢的人)主宰。放棄了生命的自主性,有體無魂,其實是每一代知識份子必須要對抗的誘惑與壓迫。貧賤不移、富貴不淫、威武不屈,此之謂大丈夫。別輕侮古人,孟子在兩千年前已經給了我們最深刻的警語。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