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1年3月29日 星期一

溫柔革命(《教室裡的溫柔革命家:吳英長》第七章)

 第七章溫柔革命

「您當初為何會選擇教師的角色呢?」
吳老師沉默了一會兒:
「所有符合老師的條件,都不適合我。」
頗有自嘲的意味。
「而我之所以挑這個角色扮演,大概是我一直沒碰過一位好老師吧!

詹淑惠,〈一位堅定教育信念的老師:訪吳英長老師〉

回顧是為了走向未來

一個有經驗的教師,要去反省自己的教育理念,可透過不同的活動來進行。首先是寫一份教育自傳。自傳中可敘述自己當初是如何進入教育界的:可能是一個有意的選擇,也可能是一個偶然,或一個錯誤。進入教育界後,又如何充實個人的能力,發展實務工作的。輔導教師透過自傳的撰寫,有系統的回顧他的教育經驗,從進入教育界第一天開始,到今天自己是如何走過來的。通常,在講述屬於自己的故事時,都很能扣人心弦,引人深思。

另外,在回顧的過程中,不妨引導輔導教師去思考,在他從事教育工作的經驗中,哪些重要事件深深的影響或改變他的教育理念。……教育自傳中,重要事件的分享與討論,對輔導教師本人很有幫助。我們認為這「重要事件」可以包括教師本人早年一連串親子相處的經驗。……這部分經驗的反省是羅吉斯所說:「成為一個人」,必須能夠擺脫的束縛。但是如果沒有澄清的機會,它就隱藏在個人內心深處,一直影響教師的看法與行動,卻無從察覺,因此就沒有機會真誠的面對自我。

(吳英長,重建教師哲學:澄清教師的教育理念〉,《新制教育實習面面觀》,台東師院,1997年。收入:《教育理念與師資培育》)

 

1997年的這篇文章,吳老師談到了「教育自傳」的寫作。其中,他特別提到,教育自傳中所回顧的「重要事件」,「可以包括教師本人早年一連串親子相處的經驗。

不知道吳老師是否撰寫過屬於他自己的「教育自傳」?如果有,他會怎樣回顧那些「隱藏在個人內心深處,一直影響教師的看法與行動」的過去?

 

「背影」

吳老師有許多膾炙人口的教學課題,其中我一直好奇的是,許多學生都提到他帶大家閱讀的〈輸家物語〉和〈背影〉。在〈背影〉中談父子關係,在〈輸家物語〉中談如何面對失敗,一般教學中很少人會去觸碰,這與他的生命經驗又是怎麼連結?

1999年在台南與吳老師重逢,他提到教〈背影〉這篇文章時,能講到讓學生哭出來。

學生讀〈背影〉哭了,吳老師自己呢?

少年吳英長與父親之間,有時存在著緊張關係。高二下學期,吳老師對父親不能了解自己感到痛苦:

能講出來或講出來卻無法表達自己的苦衷,這實是人的一大痛苦,就像我的「過愛善心」一樣,父親時時聲稱愛護我,考慮我的處境,我卻覺得父親似乎不了解我。只要我的成績能夠拿去炫耀別人就好了,父親似乎不想去了解她的兒子是怎樣的個性,一個孩子即使賺得外面世界的榮譽,在家庭如缺乏父母的了解,也是無法快樂起來的。不知父親體諒此點嗎?(吳英長日記196847日補46日)

也許那不稀奇,少年十七、八,有著維特般的煩惱,算是正常的吧!我那個年代愛閱讀的少男少女,誰不是抱著新潮文庫赫曼赫塞的《徬徨少年時》長大的呢?誰不是被成人世界的權威與社會的成規壓得透不過氣來呢?

只是,三年之後,吳老師依舊感嘆:「親如父子,為什麼不能好好地談。」「我無法也不願意與父親談起我所能感覺到的,只是上、下兩個不同觀念在衝突著。(吳英長日記196849日補47日)

苦惱的不只吳老師吧!他和同學談起惱人的家庭問題,共同的結論是:上一代已矣,我們無法多說,只有從我們這一代做起,我們將儘量使父母與子女之間,和善相處。」(吳英長日記196849

大二暑假,父子之間的緊張到了高點,「快了!我快要父親的了。……緘默無語,那是傻瓜的抗議,對於父親,只好硬爭了。(吳英長日記1968723日)

可憐的父親,假如你這一生會有不幸的話,那就是他養了一個永不順從他的孩子,這個孩子雖然對他保持沉默,其實他早已在抗議了……(吳英長日記196883日)

悲苦少年、憤怒青年,當人生走過青春,來到自己也成為父親、女兒逐漸長大的哀樂中年,這時候讀〈背影〉,跟少年時刻閱讀,想必有著不同的觸動吧!

 

朱自清的〈背影〉,寫一個禍不單行的冬天,祖母往生、父親丟了差事,家道中落、滿院狼藉。辦完祖母喪事,朱自清偕父同行,奔逃似的離開老家。經過南京,父親留下謀事,朱自清搭火車返北京讀書。

父親堅持到浦口車站送兒子,叮嚀再三。不論與腳伕談價錢、還是囑託茶房照料,朱自清看了只在心中暗笑,笑父親的笨拙與迂腐。「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,總覺他說話不大漂亮,非自己插嘴不可。

上了車,急著催促父親離去,父親巍巍顫顫地穿過鐵道、爬上月台,要到柵欄外買些橘子。看著父親笨拙蹣跚的背影,朱自清頓時流下淚來。

朱自清回想起近幾年來,家中光景日漸傾頹,父子倆人東奔西走,相聚日少。父親老境頹唐,往往瑣屑之事,便容易動怒,父子關係愈加緊張,朱自清感到父親「待我漸漸不同往日」。

但最近兩年不見,他終於忘卻我的不好,只是惦記著我,惦記著我的兒子。」朱自清來到北京,父親來信:「我身體平安,惟膀子疼痛利害,舉箸提筆,諸多不便,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。」原本嫌棄父親的兒子,淚光晶瑩,想起浦口車站父親「那肥胖的,青布棉袍,黑布馬褂的背影。」

 

在一份吳老師退休後有關於〈背影〉的教學設計,吳老師提出他的教學構想:

親子衝突對國一學生而言,有切膚之痛。衝突的產生源於彼此的對立,互相排斥和抗拒居多。在「背影」這篇文章中,剛好隱藏了這方面的衝突,所以透過教師的引導,使學生進入朱自清父子之間心裡糾纏的世界,從而體認父親細微的關心,解開親子衝突的迷津,是本主題探討的教學重點。

 

中年以後的吳老師,在課堂上解讀〈背影〉,會召喚出年輕時候的父子恩怨?還是透過閱讀,終於找到與父親和解的方式?

 

也許可以從吳老師另一個精采的論述說起。吳老師曾經針對作家袁瓊瓊的〈看不見〉一文,如何運用在教學?寫作了一篇精彩的論文〈遠離「自我中心」:論袁瓊瓊「看不見」的教學價值〉。這篇文章運用周哈里窗戶的理論,做了精闢的討論。周哈里窗戶是一種探討人際交往中,坦露自我和反饋別人的工具。以窗為喻,將人的自我認知區分為四個象限:我知、他人亦知的「公眾我」;他人知、我不知的「背脊我」;我知、他人未知的「隱私我」;我不知、他人亦不知的「潛在我」。

這篇文章命題就是「遠離『自我中心』」,所謂「自我中心」,從概念上說:「是指無法區分自己和他人的觀點;或將自己的思想意見推移到他人,誤以為自己這麼想,他人理當也如此。這樣的誤解就會造成主體與客體彼此糾纏,自己與他人的想法混淆不清。之所以如此,乃是因為每一個個體都相信,自己的觀點是真實的,甚至唯一正確的,可以『放諸四海而皆準』。

袁瓊瓊文章中的尚勤,總是覺得旁人都不了解自己,特別是母親的輕忽更是讓她耿耿於懷。但是,旁人「看不見」自己,也許是自以為旁人沒看見,其實旁人看見了,只是你「看不見」旁人的看見。也許旁人的確「看不見」自己,若是期盼得到旁人的「看見」,是需要費一番心思的。

從周哈里窗的理論來說,第一,「當一個人不過度防衛自己,能從別人反饋中修正自己的知覺和看法,他的『背脊我』就會縮短,公眾我因而得以擴展。」第二,「當一個人願意自我坦露,坦白說出自己的感覺、想法、經驗、期望、優點、缺點、信仰及態度,他的『隱私我』就會縮小,因而擴展了公眾我。

前者是「傾聽」,後者是「述說」,自我與外在世界的溝通,其實是反覆經歷了「傾聽」與「述說」的過程,當自我與世界之間的鴻溝逐漸填平,我們就有機會遠離「自我中心」。

如果一個人能夠自我坦露並得到適當的反饋,他的背脊我和隱私我就同時縮減,進而增加開發潛在我的機會,這樣公眾我就大大的擴展了。公眾我愈大,代表個人與別人實質的接觸愈多,個人的能力與需要,愈能為自己及別人所了解。而一個人的公眾我如果愈擴展,他就愈能遠離「自我中心」。

但是,吳老師指出,最難處理的是我不知、旁人也不知的「潛在我」,因為「它潛藏於意識之外,難以捉摸。

這時,吳老師說了另一個故事:

在「心靈捕手」這部電影中,羅賓威廉斯演那個處處碰壁的精神病醫生,聽說是他主動降低酬勞而極力爭取來的。因為他覺得這個角色簡直是為他寫的,讓他想到和父親的關係。劇中最後他一直告訴那個心情躁亂的大男孩:「這不是你的錯!」重複了九次,才瓦解了大男孩的抗拒,也解開了羅賓威廉斯早年和父親之間的心結。

 

雅鈴記得,吳老師說:「透過教學,老師是先自我療癒。」「很多生命經驗是可以透過一些作品,在教學現場先幫孩子們點出來。當教師進行這些文本的教學時,也重新面對自己的生命經驗,教師也在自我療癒。」

這是吳老師的夫子自道,也是他的證道之言吧!

我想,朱自清藉著〈背影〉,也重複告訴中年吳英長九次:「這不是你的錯!

閱讀〈背影〉、講解〈背影〉,我想,吳老師找到了與父親、也與自己和解的方式。

 

「山米與白鶴」

溫美玉學生時代曾經有過人生的低潮,她記得當時吳老師導讀過一本小說《山米與白鶴》,讓她逐漸走出困境。美玉說:

吳老師那時候就是全然的,他也不會跟你說什麼,我們每天都在學校上他的課,……每一堂下課以後,我就會去他的辦公室,不管是什麼事情,就是天馬行空地聊,或者是上課的時候我有很多的想法都會跟老師講。他就這樣聽,那是我最幸福,也是進步最多的時候。因為暑假結束,我們又回到學校教書,就繼續做一些東西,然後拿回去給老師看,讓他看這樣可不可以。所以當你受傷的時候,老師是全然包容的,然後就傾聽,然後必要的時候,他就出手。所以,那時候是我進步最多,也就是會從你受傷的情緒中恢復!我覺得人為什麼會一直覺得受傷,因為你沒有目標,你的世界是交給別人的,但是,當你肯定了自我,你覺得你的自我成就已經不需要別人來支撐的時候,你就會成為一個完整的人了!一個完整的人是不容易受傷的!最主要的是,你一直有熱情去做,就會忽略那個部分。

其實一個好的老師就是幫助學生去找到他自己,然後他只幫學生打開一些門,後面的路讓學生自己去成就。不能做得太少,也不能做的更多。

 

《山米與白鶴》說一個男孩對外祖父從厭惡敵視,如何走到和解?並進而渴望外祖父將自己擁入心懷之中。

故事的開始,山米隨著父母來到稍嫌破敗的外祖父家中,因為父母必須到底特律去工作討生活,不便帶著山米同行。山米清晨醒來,父母已不告而別,山米認為一切都是這可厭的老人從中作梗,哭喊著跑了出去。外祖父追出尋覓,山米懷著恨意,不願與外祖父返家。這時,外祖父發現了一隻受傷的白鶴。

因為這隻受傷的白鶴,讓事情改變了。原本山米遷怒於白鶴,反正只要是老人憐愛的,就是山米痛恨的。他不但不同情,反倒以石子丟擲白鶴,老人動怒了,指責山米,並娓娓道來自己與各種禽鳥走獸的情感、告訴山米生命的可貴。

山米本來就對白鶴沒有恨意,他只是遷怒。魯莽的舉止被阻止,自己也感到心驚。於是與外祖父協力帶著白鶴回去,盡心照顧、幫助白鶴重獲生機。

當自己付出之後,才能體會愛是什麼。在這過程中,不過短短一天,山米發現他對外祖父的感覺完全不同了。

山米再次走進水裡,他回頭看看正在擺弄魚竿的外祖父,突然感到心裡湧起一股熱流。他多麼希望外祖父能瞭解他,就像瞭解他所養的那群鳥一樣;他希望外祖父能在千百個孩子中認出他來,就像認出他豢養的那些野鴨、山鳥一樣。山米希望有一天,外祖父會把他也算在那些他所失去的愛物之中,用那種悲傷的聲調說道:「那只山鳥已經飛走了,那只鶴有一天也會飛走,還有我那可愛的山米也要走了。」

山米呆呆地站著,望著他的外祖父,那樣子十分滑稽。他真不明白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,在前一天早上你還恨著一個人,而第二天早上,你卻發覺你已經深深愛上那個人。在正前方的岸上,山米看到一隻青蛙,他迅速地涉水穿了過去。

 

山米與外祖父的和解,並非老人對孩子諄諄教誨,亦非兩人懇談父母離去的緣由,而是因為受傷白鶴的出現,老人與男孩在面對白鶴之時,流露了各自柔軟的心意,於是,他們彼此凝視對方的心意,看見了言語未必能表達的那個部分。

當年美玉人生的迷惘,也許與山米的故事不相干,但是,看著另一個受傷的孩子如何走出自己被綑綁的待撫慰的心,緩緩地、緩緩地,彷彿自己自然而然的,也跟著山米走了出來吧!

吳老師在那時扮演的角色,多少像是【戀戀風塵】這部動人的電影中的祖父,王晶文扮演的男主角,在外島遭逢情感兵變,退伍後悲傷返鄉,與李天祿所扮演的祖父,並坐在九分山麓,遠望著北方的大海,雲山蒼蒼,老人絮絮叼叼地說著年歲收成諸事,一字不及男孩的情傷,但自然撫慰了男孩一樣。

 

輸家物語

1990年之後,吳老師在課堂上常常以亮軒的一篇〈輸家物語〉作為教材,甚至在1993年的課堂上,邀請作者亮軒現身說法。

亮軒的〈輸家物語〉是吳老師在「創造心理學」這門課所發的第一篇講義。在上課中,老師以分段呈現的形式進行導讀,經過一連串的提問和討論後,讓陳雅鈴對「輸贏」有了全新的詮釋。

 

 邀請作者亮軒現身說法

在那場亮軒座談會中,雅鈴的筆記上寫著:

輸其實只是退出一般的價值體系,並不代表是弱者的表現。人常常不惜代價想要贏得一切,反而失掉更多值得珍惜、應該珍惜的。……

其實輸贏本身並不重要,重要的是自己是不是以負責的態度在面對人生,看待問題。……

當你退出一般的價值體系時,反而能使自己重新由失敗的困境中尋回自己,得到尊嚴。……

而且「認輸」,反而讓我們更清楚「人的智能和體能是一樣的,都有其臨界點」。所以有了這樣的認知後,去善用自己的時間和智慧,一如在太陽光下使用放大鏡一般,如何調出其間的焦距,即是一種智慧。清楚自己的能力,正確評估自己的心智,不要對自己期望太高,也不需自貶太低,那麼即使只是小小的一只放大鏡,也足以凝聚太陽的光和熱,燃燒出最美、最亮麗的生命。

生命是有迴轉的空間,「退一步海闊天空」;「山不轉路轉」;「承認自己輸了」;「宣布退出,不玩了!」「讓你贏又何妨」,這樣的想法,其實是需要智慧的。人常以為困境將人打敗,殊不知自己是被自己打敗的。如果能捨得、輸得起,在困境中又何嘗找不到成為助力向上的動力呢?……生命是有迴轉的空間,千萬不要固執地想贏。認輸!才不致使自己輸掉一切,甚至是生命。

 

雅鈴筆記的內容是亮軒、還是吳老師的見解?我想都是吧!吳老師其實從很早對於勝敗輸贏就有著不同凡俗的態度。高三上學期,吳老師在日記中寫著:「林海峰是勝了,但阪田之失敗更為可榮,惜不為世人所重。(吳英長日記549月?)

1965年,二十三歲的林海峰初次打入日本「名人賽」循環圈,年紀最輕、段位最低,卻節節進逼冠軍寶座。最後決戰的對象,是素有「剃刀」之稱的衛冕者阪田榮男,賽前棋界一致看好聲勢如日中天的阪田榮男,但林海峰贏了阪田,奪下「名人」,震驚棋壇。

這麼一樁在台灣媒體必然轟動的新聞,如果是今天的媒體用語,林海峰自然被稱為「台灣之光」,肯定阪田則是「唱衰」台灣。在這時節,十七歲的南部少年吳英長,卻倒過來推崇失敗的阪田。其中緣由如何,今天已不易追索,但是吳老師獨特的眼光,的確讓人另眼相看。

日記中在那句言簡意賅的評斷後,吳老師接著寫:

所謂「成功」仍是將事情告個段落,但換個眼光,或許是個大失敗也說不定,其實宇宙間之事,沒有絕對成功,只有失敗。孔[]很了解此點,因此本著「知其不可為而為之」的精神,一味熱心去做,將其做事的自由大大解放,因此他的生活圈子充滿「不亦樂乎」「不亦悅乎」之樂趣,與這相類似有老子之「為而不有」之思想,它就是不因為所有觀念始勞動。(吳英長日記54918)

「知其不可為而為之」,只需「一味熱心去做」,「做事的自由〔將〕大大解放」,十七歲的吳英長居然能懂得「知之者不如好之者,好之者不如樂之者」那樣深刻的道理?

應該說這是吳老師的人格特質吧!它不是知識,而是人的本質,有了就是有了,不因為年歲而有差別。

這樣的吳老師,來到中年,何以對亮軒這篇〈輸家物語〉格外受到觸動呢?

 

1986年,吳老師再次重返校園,回政大教育所攻讀博士學位,七、八年之後,吳老師放棄了學位。

以教學現場的實踐為尚,以教室為道場的行者吳英長,其實對世俗的學位不是那麼在意,但也許又不可能完全不在意。如同在此之前的1975年回到母系就讀碩士班,吳老師也許試圖在多年的教學實踐之後,進入學院,將實踐與理論作更好的結合。

據左老師說,吳老師在博士班的研究,堅持要做質性研究,老師則建議他先做量化,免得曠日廢時。吳老師有著很好的統計素養,改做量化研究對他毫不困難,但是,吳老師就是不肯。

唸博士班回到台北三年,再回到台東五年。不肯妥協,論文一直耽擱,到了必須決定的時候。左老師說,這時,

他非常焦慮,然後有一天他跟我講要打電話跟他爸爸講,因為他爸爸一無所有,就這兒子會讀書,對父親來說是光耀門楣。吳老師最後還是打電話告訴父親,說他不拿學位了。父親年紀大了,也就接受了。在做出放棄學位的決定之前,吳老師非常掙扎。

左老師在紀念吳老師的文字中也寫著:

英長從不看中一些外在的東西,比如外表、學位、頭銜等,他常說:「這些頂多是走捷徑的『門票』罷了!」「沒有舞臺的話,就自己搭。」好友勸他別這麼辛苦奔波,他會說:「我是天生穿草鞋、走石頭路的;康莊大道留給別人去走吧!」

 

也許在這樣的情境下,吳老師對亮軒的〈輸家物語〉特別有感。他決定推出這個世俗的價值體系,繼續「穿草鞋,走石頭路」。

也許,因為認輸,「做事的自由大大解放」,十七歲的少年吳英長,已經這麼提醒四十多歲的中年吳英長。

吳老師少年就決志走在那條「人跡罕至的路」,那的確讓他一生看到的風景大大不同。既然決定走在這條注定艱困的路上,另一條「熙熙攘攘」路上的繁榮景象,也必須有著很大的決志,就由他去吧!

 

Let it be

師母給了我吳老師生前蒐集的這兩張照片,並加上這樣的註記:

吳老師蒐集的10張大衛傑生的照片,早期(670年代)的電視影集「法網恢恢」主角康李查。

吳老師常說他像這位主角的命運一樣,逃無可逃。



照片中的大衛•傑生,轉頭回望、身體前傾,準備拔腿奔跑,前方卻是房舍夾道,此去茫茫,命運未卜。我不禁想起楚浮的〔四百擊〕片尾從感化院中逃跑出來的少年,他不停地奔跑、不停地奔跑,沒有人追逐,卻覺得自己逃不出那網羅。最終跑到了海邊,少年不知道去處何在?停下腳步,四顧茫然。

吳老師也曾想起楚浮電影的這一場景吧!?

 

吳老師的生命基調是晦澀不明的,儘管他心中有著最清朗的天空。

Let it be是吳老師在給學生的情意教學時,常常引用的教材。陳雅鈴回顧:

記得,那幾天的上課,我們看了幾篇文章,還看了一部影片。在放這首歌的那天,老師一上課即說:欣賞完影片後,心情會受到影片的影響,而沉溺在一種很不舒服的情緒中。我們也常不自覺地沉溺在困境中,無法自拔、自我折磨。老師接著說:能不能在到黃河心死之前,主角自己醒悟、跳脫困境呢?於是老師,大聲的播放這首”Let it be”隨它去吧!我們感受宣洩的痛快感。

藉由這首歌,老師談的是”創造性的轉化”的主題。從認知心理學”後設認知”的角度來看,人的內心有一監控系統,可以產生一種內在的聲音,幫助遇到困境的人解決危機。老師讓我們由具體的經驗中察覺情緒的陷溺和跳脫,再透過歌曲和理論說明什麼是”創造性的轉化”。

老師做了這樣的歸納:

能不能在遇到危機時,在內心產生這種內在的聲音(心理學上的”防衛機轉”),使自己解決困境呢?

對於我們自己本身,要能發展後設認知,在內心形成監控系統,清楚解決問題的歷程,分析問題的情境,則有助於我們用「創造性的轉化」解決困境。

對於陷溺者,則須助其建立後設認知,提供”轉化”之道。

 

寫下這樣的紀錄後,雅鈴說:

到了現在,這些點點滴滴已融入我的生命。當遇到困境時,或許免不了產生情緒,但是,不致於受情緒所困,無法自拔。我們也還記得那篇〈輸家物語〉,記得那句「趕不上,又如何」?也記得「如果贏得世界,卻輸掉自己,……。」我學會了傾聽內在的聲音,學會了疼惜自己,學會了為目標而堅持,也學會了「放下」。

或許,老師覺得:是他該放手的時候!

他做到他說過的那句話:不要把世界扛在肩頭上。

 

88級師資班的余兆娟記得的是在電影「天涯何處無芳草」中,Wordsworth所做的Forever「永恆頌」:

Nothing can bring back the hours of the splendor on the grass the glory in flowers. We will grieve not, rather than find strength in what remains behind.

「誰也不能令草木欣欣向榮、花卉再度綻放,但我們不必悲傷,情願在殘餘部分重新尋找力量」

兆娟記下了吳老師的詮釋:

我總驚嘆於您對事物的詮釋總是那麼的獨特與切要。您問我們誰有權來詮釋人生?又說:通常我們都認為永恆是欣欣向榮,恆久不變的,很少認為永恆是在殘餘的部份尋找力量。我願在殘餘的部分重新尋找力量,創造永恆。

吳老師的生命情調儘管灰色,他卻是一直為學生們描繪朗朗晴空,並提醒學生,一切理想,都是在現實的摧折下,從「殘餘的部分重新尋找力量。」

也許吳老師是對的,一切的創新都是在克服困境中發生;所有的自由都是在限制下的解放;風雨摧折之後是新生命的開始;綑綁束縛,才是飛翔的起點。

 

「做一件讓世界更美麗的事」

晚上,艾莉絲常坐在爺爺的大腿上,聽他說一些很遠的地方所發生的事。

每次爺爺說完故事,艾莉絲就接著說:「爺爺,我長大以後,要像你一樣去很遠的地方旅行。當我老了,也要像你一樣住在海邊。」

「很好,」爺爺笑著說:「但是,你一定要記得做第三件事。」

「什麼事?」艾莉絲問

「做一件讓世界變得更美麗的事。」

 

小艾莉絲很輕易地回答:「好啊!」當然,這時他還不知道第三件事會是什麼?長大後,她到一個圖書館工作,也到了一座熱帶島嶼,遇見了溫暖的人情。她到處旅行,攀登高大的雪山、穿越叢林、走過沙漠,最後,她落腳在海邊的一間小屋。

這時,她想起了答應爺爺的第三件事。

她寫信去訂購了一大包魯冰花的種子。

整個夏天,她的口袋裡裝滿了花種子,她一面散步,一面撒種子。她把種子撒在公路和鄉間的小路邊,撒在學校附近、教堂後面,撒在空地和高牆下面,只要她經過的地方,她就不停地撒種子,這裡撒一點,那裏撒一點………

第二年春天,那些種子幾乎同時都開花了!原野上、山坡上開滿了藍色的、紫色的和粉紅色的魯冰花,它們沿著公路和鄉間小路盛開著,明亮的點綴在教室和教堂後面,連空地上和高高的石牆下面,也都開滿了美麗的魯冰花。

故事的敘事者是花婆婆的姪孫,還是個孩子的敘事者,常常站在籬笆外,看著花婆婆種的花。偶爾,花婆婆會邀請孩子們進去,告訴孩子她在遙遠的地方經歷的事。有一次,這孩子告訴花婆婆:

 

「我長大後,要像你一樣去很遠的地方旅行。當我老了,也要像你一樣住在海邊。」

「很好,」花婆婆笑著說:「但是,你一定要記得做第三件事。」

「什麼事?」

「做一件讓世界變得更美麗的事。」

 


這是芭芭拉•庫尼(Barbara Cooney Porter)著名的繪本《花婆婆》(Miss Rumphius),也是吳老師與學生喜歡導讀的繪本。

吳老師說,花婆婆人生成就的關鍵是:「生活是不是持續與夢想相關?」

我想,《花婆婆》是個寓言,一個關於少年吳英長決志,而後一生燃燒夢想、「造次必於是、顛沛必於是」的寓言故事。

它同時是一個關於轉贈禮物的寓言故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