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0月28日 星期一

兩大之間難為小:春秋戰國時代小國的困境 _ 1988



兩大之間難為小:春秋戰國時代小國的困境

王健文 《歷史月刊》創刊號,198821


       戰國時代,七雄爭競,各國國君無不以統一天下為其「大欲」。孟子告訴梁襄王,天下統一之後就會安定下來,但是要「不嗜殺人者」才能統一天下。事實上,最後統一天下的卻是以斬敵人首級數定軍功,殺人無數的秦國。這時除了七個大國外,還有些小國在列強兵威下苟且求生,滕國是個例子。滕文公曾問孟子:「滕只是個小國,夾在齊楚兩個大國中間,應當事奉齊國呢?還是事奉楚國?」孟子無可如何,告訴滕文公:「不必考慮事奉哪個大國。如果能堅守城池,效死社稷,而且人民不背離,也許還能有些作為。」但是天下大勢已定,滕文公雖然想勵精圖治,終於還是不能免除覆亡的命運。
       事實上比孟子更早上兩百年,春秋中期時,像滕國那樣的處境已經是許多小國共同的命運。自從周王室東遷,周天子的威權逐漸喪失,天子詔令不再能貫徹實行。西元前679年堙地的會盟之後,齊桓公成為霸主,從此齊、晉、楚、秦等大國左右了整個國際局勢。最初霸主是出而替代周天子發號施令,尊王攘夷,同時維護各盟國的封建秩序。當時大小國之間還能和平相處。但是自從西元前第六世紀開始,在文獻記載中卻常見大國欺壓小國,小國恐懼不能自安的事實。

       西元前583年,魯國大夫季文子對晉國使者韓穿說:「大國擔任盟主,處事合宜,因此諸侯感懷德意,而且害怕遭到討伐,不敢有貳心。」說得好聽,其實小國執政的心情,多半像他的兒子季武子在四十多年後所說的:「小國事奉大國,如果能夠免除大國的討伐,哪裡還敢奢望得到賞賜!」西元前564年,晉國因為鄭國朝見楚國而不悅,發動各國聯軍,打敗鄭國。結盟時,鄭公子騑說:「上天降禍鄭國,讓鄭國夾在兩大國中間。大國不但不善待我國,反而發動戰爭來要脅我國結盟,讓我國的鬼神得不到祭祀;百姓不能享用土地所生產的物品;夫婦辛苦瘦弱,無處訴說。」所謂兩大國自然是當時的兩個超級強權晉國與楚國。十三年後,晉國又召鄭國去朝見。鄭國名臣子產回憶過去幾年之中,在晉、楚夾縫中兩相為難,動輒得咎,也因此遭到晉國兩次兵禍。子產對晉國使者說:「我國離晉國這麼近,如果晉國像草木,我國就好像草木的氣味,哪裡敢有什麼差錯!」子產話中那種兩大之間難為小的困窘,小國面對大國的戒慎、恐懼和委曲求全,表露無遺。
       前546年,宋國大夫向戌邀集兩大霸權晉、楚,兩個次等大國齊、秦,和魯、衛、陳、蔡……等幾個小國,在宋國會盟。約定除齊、秦外,各小國在晉、楚間「交相見」,也就是:晉、楚各有盟國,以後晉的盟國朝楚,楚的盟國朝晉。只盼小國能因此免除晉、楚兩國的侵伐,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「弭兵之會」。但是這次會盟對改善小國的困境沒有多大幫助,小國在大國的淫威下哀窮無告。情況好的還可以苟全社稷,不幸的則被大國吞滅。

       大國對小國的壓迫,最嚴重的是滅國,其次是需索無度的貢賦。西元前548年,子產曾指出大侵吞小國的現象:「從前天子領地方千里,諸侯方百里。長久以來,現在大國多半有方數千里的領地。如果不是侵略小國,怎能擴張到這種程度?」侵略小國的具體行動,小如侵奪土田,大則覆滅宗廟。即使不至滅國,大國對小國貢納和從役兩方面的要求,也足使小國不堪負荷了。當時職貢的數量,由大國制定,貢賦多少,根據納貢國大小而定。可是大國通常是從重制貢。前529年,子產在平丘之盟和晉國折衝,爭取合理的貢賦。他說:「從前天子制定貢賦,依諸侯的地位決定輕重,地位尊貴的,貢賦就重。……鄭國爵位屬男,卻按公侯的貢賦標準,恐怕沒辦法如數供應。……現在諸侯休息甲兵,互相結好。使者往來,沒有一個月不來到。貢賦沒有限度,小國不能滿足要求而有所欠缺,於是得罪大國。諸侯重修舊盟是為了使小國能夠生存。貢賦若沒有限度,小國很快就會滅亡。究竟要讓小國生存,或是覆亡,就看今天怎麼做了。」從中午一直爭到天黑,晉國終於讓步。
       這只是少數堅持成功的例子,當時小國的貢賦負擔,實在是超過了正常封建體制下應有的標準。子產在西元前551年告訴晉國使者,鄭國在短短幾年中,參加晉國嘗祭,拜見晉侯而且參與助祭。晉國要討伐東方,鄭國國君提前兩個月去聽取結盟的日期。在沒有朝見的時候,沒有一年不遣使聘問,沒有一次行役不跟從。但是晉國的政令沒有定準,使鄭國國家疲困,意外的憂患屢屢發生,沒有一天不戒慎惕懼。另外,西元前544年,晉平公派司馬女叔侯到魯國,要求把以前取得的杞國土田歸還給杞國,但是沒有全數歸還。平公的母親晉悼夫人很不高興。叔侯說:「魯國對於晉國,貢品不缺,還經常送玩物來。公卿大夫相繼前來朝見,在我們史官的記錄中不曾斷絕。我們的府庫也不曾有哪一個月是空虛的。這樣就可以了,為什麼要薄於魯國而厚於杞國呢?」大國若有軍旅行役,小國須輸賦助役;平時固定有職貢;大國喪葬疾病之時,小國要有所助弔。當時小國受大國的壓榨無窮無盡,稍一不慎,甚至可能召來社稷覆亡的大禍。

       小國面對大國的需索無度,又該如何應付呢?鄭國的子產和大國交涉的次數不少,他自有一套對付大國的辦法。前面談過,平丘之盟時,子產堅持周室舊有禮制,終於使晉國退讓。孔子曾經因這件事誇讚他:「會合諸侯,制定對霸主貢賦的極限,是合禮的。」釐定限度的根據是周禮。西元前526年,晉國大夫韓宣子向鄭國索取一件玉環。鄭國貴族子大叔、子羽都認為所求不多,還是順應韓宣子的好。子產堅持不肯,他說:「我聽說治國不怕不能服事大國,字養小國,怕的是沒有禮來安定其位。如果大國對小國有求必應,小國哪堪供給不斷的需索?如果有時候給,有時候不給,對大國的得罪更是嚴重。大國的要求,如果不依禮來駁斥,他們哪裡會滿足呀!」子產兩次以禮自持,都讓晉國自知理屈,知難而退。
其實早在西元前564年戲之盟,鄭公子騑和晉國爭執盟辭內容時,就已經以禮作為和大國力爭的依據。前面談過,當時鄭國對晉國有貳心。晉國打敗了鄭國,結盟時,晉國士莊子擬的盟辭是:「自今日既盟之後,鄭國若不唯晉國之命是聽,而或有異志者,有如此盟!」公子騑卻責斥晉國,不但不善待小國,反而因戰亂而要脅小國。公子騑把盟辭改作:「自今日既盟之後,鄭國而不唯有禮與彊可以庇民者是從,而敢有異志者,亦如之。」晉大夫知武子認為主盟依憑的是禮,於是不加干涉。
       雖然堅持禮制能夠幾次讓大國讓步,但是周禮逐漸崩壞,後來能像知武子那樣守禮的執政實在極少。弭兵之會短暫地解除了晉楚兩大國間小國動輒得咎,難以兩面討好的困擾。然而大國的貢賦需求無度,晉楚的爭霸也繼續殃及池魚。西元前590年,周內史叔服對劉康公說:「若背棄盟約而欺騙大國,一定會失敗。背棄盟約就是不祥,欺騙大國就是不義。神靈百姓都不會幫助這樣的人。」西元前565年,鄭國子展說:「小國服事大國憑的是信,小國如果無信,很快就會滅亡。」同一年,子產說:「小國沒有文德而有武功,是召來禍患的最主要理由。」這些話是小國執政的座右銘。他們除了以禮為根據,偶爾可以和大國力爭外,只有謹守信義,不違背盟約,不自耀武而召徠禍患。可說是戰戰兢兢,如臨深淵,如履薄冰,但求無過,何敢求有功!小國執政內心常祝禱的,也許是季武子對晉國大夫范宣子說的一段話:
小國仰望大國,如百穀之仰膏雨焉(膏是潤澤的意思)。若常膏之,其天下輯睦,豈唯蔽邑!


附記


前兩次發布的舊文是發表在《北縣文化》的〈天下以市道交〉、〈身體譬喻隨想〉,從某個角度看,那是可以歸類為「歷史普及」的文章,或者說是通俗歷史寫作。
「歷史普及」的文章好比「科學普及」,後者簡稱「科普」,前者不妨稱為「史普」。

1987年成立,1988年二月創刊的《歷史月刊》是台灣專業歷史學家參與「史普」工作的第一個基地。聯合報系老報人劉潔,是個業餘的歷史愛好者,在報系支持下創辦《歷史月刊》。由資深記者王震邦協助,邀請十多位歷史學者組成編委會,召集人是當時年富力強的杜正勝先生。創刊階段月刊總編輯是作家兼新聞學者關紹箕,執行主編是現在任教東華歷史系的吳翎君。籌備過程中,杜先生認為編輯部人手太單薄,希望增加一位兼任編輯,推薦我進入編輯部,於是從1987年年底到1988年入冬之際,我開始了不到一年的編輯生涯。
創刊號中有三篇我的文字,一篇是當期專號「中國歷史上的商業與商人」的編輯案語;一篇是每期一位當代史家專訪(或介紹),創刊號錢穆專訪的編輯案語。這兩篇隨後都會在﹝洗鉢紀事﹞中貼出。此外即是這篇〈兩大之間難為小:春秋戰國時代小國的困境〉。

孟子說:「惟仁者,為能以大事小;......惟智者,為能以小事大。」台灣不大不小,卻往往事小國不仁、事大國不智。面對小國,妄自尊大;面對大國,若非卑躬屈膝、則是暴虎馮河。值此多事之秋,古人的智慧,還是值得今人借鑒。

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