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年4月14日 星期一

第一故鄉 _1990

第一故鄉

曾平 《中時晚報》「時代文學」1990.10.21

小時候,全家圍著吃水果,父親指著我正在吃的梨說,當年在家鄉吃的梨,又大又甜,不像在台灣的那麼小家子氣。在家鄉,整個山頭都是我家的田地,富饒而令人留戀。
小學五年級,一次父親問我,將來反攻大陸,回家鄉要做什麼﹖父親說,你好好用功,以後可以回去當縣長。當時我正唸完了羅貫中的《三國演義》,頗不以為然,因為書中的縣令只是個呼之即來,揮之即去的芝麻綠豆小官,我才不屑於只當個縣長。我不禁想像著,在還我河山,解救苦難同胞之後,望著一個山頭的自家田地,萬里江山,任我翱翔﹗

家鄉是什麼﹖家鄉是上學時填寫資料中的福建省古田縣。從小到大,一遍遍地填著那幾個字,填得愈多,愈感到陌生。高中時,透過住在馬來西亞的姑媽和家鄉的親人再次連絡上。以後,父親說的多半是祖父在一九六三年過世前的坎坷際遇,我開始愛聽鳳飛飛唱的台灣民謠,不再想起家鄉的水果和田地。我也逐漸知道,雖然一九五O年代雷震曾因評估反攻大陸的公算不大之類的文章,被判了為匪宣傳的罪名,但是大陸似乎不是那麼容易可以反攻的。
今年六月,父親終於在退休之後,重返闊別了四十二年的家鄉。我陪著父母親,搭乘中國民航班機在福州機場降落,父母親是近鄉情怯。而我只是看著機場上服裝不整的人民警察,驀地興起一種莫名的懼怕。理智告訴我,這種懼怕是無謂的,但長久以來的反共宣傳,還是制約了我踏上神州故土的第一個感覺。

在古田縣城郊舅舅家裡,一邊吃舅舅自己種的水蜜桃,父親一邊形容梨山那碩大多汁,彈指即破的桃子。在路邊市場,我找尋不到兒時嚮往的大梨子。過些天,到了從古田縣城搭車兩小時,再步行兩小時的山中小村──中直村,那是父親自小生長的地方。我驚訝地發現,全村五十一戶,三百多口人,全是同姓族人。先祖在明永樂年間,避至這個四條小溪沖積成的小山谷中,開發了這個幾百年來至今仍落後窮困的小山村。長久以來,族人生於斯,長於斯。先人最初是從浙江金華遷到裡來,族中傳說,祖先在金華有大筆田地,富有極了,幾百年來,時時要回金華收租。父親歎了口氣說,先人真是那麼富有,也不必到這毫無發展的窮鄉僻壤來了。

兒不嫌娘醜,即使先人當年是窮寇流民也罷,總是篳路藍縷,開墾了一個個山頭。除了六O年代的大饑荒中,餓死了一些族人外(祖父病逝於一九六三年,但六O年的饑荒傷害了他的身子),大致可以維持溫飽無虞,較之西北內地,是好太多了,但是這種對過往美好時光的緬懷,卻讓我想起了兒時對富饒故鄉的嚮往。

一天,陪父親到步行約四小時外的另一個小山村──梅坪,那是父親另一個回億最多的地方。由於姨婆和姑婆嫁在梅坪與鄰村高洋,因此村中的表伯叔們,都和父親一道唸書,嬉戲長大,父親就是在這兒唸小學的。村中長輩雖然相隔了四十多年,有的還依稀記得父親的臉龐輪廓。一草一木,一磚一石,兒時玩伴,無不勾起父親無盡的回憶,淚眼糢糊中,兒時情景卻一一浮現眼前。在一旁,聽他們說起前塵舊事,說起那苦難的六O年,忽而是喜,忽而是悲。四十多年,難以想像的漫長時光,命運狠狠地捉弄了兩岸的中國人。看過許多有關返鄉探親的小說、報導和戲劇,類似的情節無時無地不在上演著,但是我知道,我永遠也不能真正體會他們的心情。

一位遠房表弟,縣城中的雷醫生,陪同我們到梅坪去。看著父親的觸景傷情,他說,這是您的第二故鄉囉﹗父親說,不,是第三故鄉,中直是第二故鄉,台灣才是第一故鄉。剎那間,兒時的記憶都變得那麼虛幻而難以捉摸。老家的梨並不那麼大,田地並不那麼富饒,那只是在無盡的思鄉之情中,一種主觀意願的投射。後來在北京全聚德品嚐聞名遐邇的北京烤鴨,當父親說,全聚德的烤鴨不但比不上台北的真北平,連花蓮小館子都不如的時候,我覺得我完全能了解父親的心境。原來故鄉只在人的心中,而不只是具體的山河,更不是身分證上的籍貫。我不是美食家,不足以分辨烤鴨的好壞,但是真北平的烤鴨之所以令人留念,並不是因為他是「真北平」,而是因為他在台北。就像「真北平」店招所反映的時代荒謬一般,四十一年來,已經沒有「北平」這個城市了,我們卻還要強調「真」北平。「真北平」事實上只是個「假北京」,他之所以為真,是建立在台北人的日常生活之中。

骨肉親情,四十年家國懷想,在父親那嚐盡生離死別辛酸的一代,是再真實不過的了。有一天能「反攻大陸」,歸回故園的盼想,雖然虛幻渺茫,卻也是那一代人能堅強地過日子最重要的理由之一。但是在日復一日與現實中的土地與人民的親近當中,漸漸地,他們找到了另一個生命的憑據。

迢迢歸鄉路,無論喜悅、徬徨、悲愴還是幻滅,都是一種不可或缺的儀式。在淚水的洗禮中,過去的一切記憶,不是無情地斬斷,而是找到了真正的位置,現實卻因而更加清澈。時代的悲劇,造就了無數個悲傷的靈魂,許多人找到了生命的新故鄉,也有許多人依然飄浮無根,活往四十年前那已然消逝的時空之中。父親的那句「台灣是第一故鄉」,讓我在這次中國之旅的無限傷感之中,感到一絲的激勵與奮發。我知道,當過客成了歸人,生命就變得無比的真實了。



迢迢歸鄉路

颱風過後,離開中直村

父親老家門口

祖父母墳前掃墓

古田縣城,與阿姨、大舅、二舅及其家人

中直村,1990



附記:


1990年,第一次中國行,陪伴父母返鄉探親祭墳,六四剛過一年,氣氛仍有點緊張。中國的改革開放剛經過一個重大轉折,貧窮而無秩序。父母老家在閩北山裡,很美的山村,卻是窮鄉僻壤。老家的親友,剛張開眼望這世界,對台灣來的我們,滿臉的好奇與欣羨。
第一次的中國之旅,五味雜陳,難以盡白。對我來說,很弔詭的,它更確定了父母親與我的台灣意識、台灣認同。
往後的二十多年,歷史扉頁被時代颶風狂掃,回首當年,總是覺得,能夠那麼單純地保有心中的多重情感與記憶,真好。

可惜了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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