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年4月17日 星期四

尋找「家」的歷史_1995

尋找「家」的歷史

曾平   1995年3月7日


二月間,和父母親到馬來西亞去,不是為觀光旅遊,而是去看看在那裡的舅公和姑姑,舅公94高齡,姑姑也75歲了,爸媽說,現在不去,還等什麼時候呢?

到馬來亞也不只是去看親戚,那兒還是母親少女時代的成長的地方,說是另一個故鄉也不為過。因為祖父母在1920年代移民南洋開墾,後來便把姑姑和當時還是童養媳的母親,帶到那仍蠻荒的原始熱帶雨林中。母親告訴我,隨著開發所造成的地力衰竭,他們每年遷居到新的叢林中繼續開墾,多少個夜裡,聽著遠處老虎的吼嘯聲,害怕地躲在茅草搭成的小屋中。然而,當我們到了母親的故居,當地早已景物全非,從過去的原始叢林變成一個個聚居的村落,難以想像五、六十年前的叢林世界。

第二天,我們去看母親一位已49年不見的兒時玩伴,回程時,母親感慨地說,二次大戰時,日本人進軍馬來亞,趕走了原來的殖民者英國人之後,那人的丈夫被日軍抓走,據說到海南當軍夫,但就此下落不明。她含莘茹苦地一個人把小孩帶大,至今兒孫滿堂,也算是苦過來了。

1946年,母親二十歲,先老遠到了檳城,等了十多天的船,又經過多日的航程,在香港停留之後,回到福州馬尾,再折回古田老家。1948年,與父親結婚,然後隨父親到臺灣,從此開始了人生的另一個階段。

二月間的大馬之旅,看的是母親少女時期的家鄉,五年前到中國大陸,則是回父親少年家居之處。1990年,我陪父母親回中國大陸的老家,從香港轉機到福州,福州轉搭包車,五個小時車程到古田縣城。從縣城又大費周章,花了幾個小時,換了出租麵包車、拖拉機,才到了那至今仍貧困、落後的小山村──中直村。到中直之後,許多的驚奇與特殊的經驗,不必在此細述。倒是那樣的一個聚落,全村五十一戶,三百多口人,清一色的姓王,也就是我的同姓族人,讓我驚訝不置。我的整個上代親族,只有父母親到了臺灣,從小聽到朋友說起眾多的表姐妹、堂兄弟、叔公、嬸婆,或是到外婆家的溫馨經驗,清明掃墓種種,總覺得是奇妙而遙遠的事,原因無他,我們家在臺灣舉目無親罷了。

除了父母兄姐外,我所見的第一個親人,是在古田縣城郊的兩個舅舅,再來,就是在中直的三百多個族人了。而我這輩子第一次掃墓,卻是在到了中直之後的第二天,到村子外的山坡祭拜祖父母。這些原是一般人從小習以為常的生活,卻在漫長的三十年之後,才來到了我的生命中。

五年來,我不曾再到過福建老家,卻因92年與93年兩次到中國大陸旅行,在杭州與表弟見了兩回。但古田鄉間舅舅與堂叔嬸、堂兄們的身影,卻不時浮現在腦海。其實,和他們真是疏遠了,遠得如同陌生人。然而,親緣的奇妙連繫,讓那樣的感覺又絕非路人般的無牽無掛。94年,父親又回老家一趟,母親不便隨行,卻時時念著要再回去看舅舅。那一天,我再陪母親同行,讓她了此心願呢?

這兩次的返鄉之旅,彷彿是溯父母親生命之河往上走,讓我對兩位老人家的曲折人生有了更具體而深切的領略。對我而言,也都是一次次奇妙的發現之旅,發現過去,發現歷史。作為歷史的學徒,從大學時代算起,也有十七、八年了,漫長的歷程中,最後選擇的是古典與傳統之交的中國思想與社會的研究。但是,有個基本的問題卻是這些年才想到,而深感遺憾的,那就是:我對自己家族歷史的認識,幾乎是一片空白。

由於時代的悲劇,讓父母親的那一代如花果飄零般地四處散落,各自棲身海角天涯,也讓我對再上一代,甚至是姑姑、舅舅、阿姨的認識,僅止於字典上親屬稱謂的描述。從1963年父親為祖父母所辦的隔海追悼會之後,我的生命中就不再有父母兄姐之外的親人。也許一直要到1983年,失去連絡多年的姑姑第一次從馬來西亞到了臺灣,「家族」這個字眼才再次鮮活了起來,我也才再次意識到,原來除了年少至今所見的一切,父母親還有另一段也許更曲折離奇的生命經驗,是親如兒女也毫無所悉的。

於是,當我進行學位論文,有關帝制中國國家正當性問題研究的同時,我也開始了第一次的尋根之旅,並從此開始逐漸探知而揭開父母親另一個封閉潛藏已久的心靈世界。每一樁由父母親口中說出的往事,不管是祖父在馬來亞開墾的艱苦,叔公被土匪綁架然後撕票,還是二二八時的顫慄與恐懼,白色恐怖時期的一段無妄之災,都是一段段最鮮活的歷史記錄。

父親的一位同鄉老友,在二十年前,手寫油印了一份《說給孩子們聽的──家的故事》,用生動的筆觸寫下了屬於他的家的歷史。而今,父母親帶著我,用腳步寫下了他們的故事。我也一直在想,怎樣可以更完整地整理出屬於我的父母親,以及屬於他們的──家的故事?

母親在馬來亞之行時,很想再能看到如當年所住的茅草破房子,拍張照片。她帶著些玩笑神情說:「這麼,我告訴別人曾住過那樣的破房子,才有人信得過。」但是,今天的馬來亞正如一、二十年前經濟起飛時的臺灣,破舊立新,到哪裡去找那樣的茅草屋呢?陋室並不足惜,值得珍視的,是那曾經歷過的真實生活,與心靈的記錄。歷史其實就像過去的茅草屋一樣,在不經意間,就隨風而逝,杳無蹤跡。「家」的歷史,是每個人最切身相關的,也是形塑一個人最初,也許也是最重要的力量。但是,它同時是最容易被忽略、被遺忘的故事。當我們極目四望,追索那遙遠時空的歷史前,別忘了,首先該做的,也許是尋找屬於你自己的──「家」的故事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(本文發表於1995年45期的《北縣文化》季刊)






馬來亞霹靂州實吊遠,姑姑、紹庚表哥一家



父親母親與大表姊玉蘭夫婦



我們和紹庚表哥、紹生表弟及其當時的女友,現在的妻子。







 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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