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年2月23日 星期日

歲月流轉__《南方歌未央:戰後半世紀的青春記事》,第三篇「重訪/返西格瑪」_第五章__2011


歲月流轉


酒店關門我就走?


2011年1月2日八里,劉定泮居所,一場為我們的探詢西格瑪而召集的西格瑪聚會,關於西格瑪究竟解散了沒有?馬毅志與劉定泮有個小小的爭辯:
馬:後來解散了,到現在就沒有了。
劉:不,我不認為西格瑪解散。
馬:那是舊的西格瑪了,我覺得這是最可惜的,最難過的,因為這麼認真努力,可惜已經停了。
劉:西格瑪沒有停,現在西格瑪沒有停。
馬:現在是新人,你都是舊人了。現在成大西格瑪已經沒有了,這為什麼?
劉:西格瑪在成大有中斷,這是事實,但是中斷以後我認為他又復活了。
馬:我們講真的西格瑪,想法可以延續,但真正的名字,校園內已經結束了。

西格瑪還在嗎?成大校園中的西格瑪社當然已經不存在了,這是老馬所感傷的;校園之外的西格瑪仍不絕如縷、生生不息,這是劉定泮所堅持的。西格瑪既然沒有社員證,那麼,這個社團存在與否,需要學校行政的認證嗎?
我想,西格瑪的生與死,這個問題的本質在此。



老馬的感傷其實來得甚早,在西格瑪《台北接力日記》中,1980年5月的一次聚會,根據林美女的記載,馬毅志及殷殷探詢校園中的小西格瑪:
老馬開始探問起現在學校裡Σ們的近況……於是,大家靜下來,聽老馬敘述他回到台南,在成大校園緩緩開著車尋找Σ的海報……好久,才看到一張,而圖釘已經掉一個,海報給風吹掩了過去……停下車來,把那個圖釘釘回去……路邊有人覺得好奇,這個人為什麼做這件事?

類似的感傷,瀰漫在許多老西格瑪身上,2003年3月西格瑪網頁上,涂仲達轉貼了一批老照片,並且留言說明舊照由來:
話說在十年前(?)西格瑪廢社前一、二年,一晚愛珍與我突然起意,想回學校一遊,於是立刻買了十點多莒光號車票,搖晃搖晃回故鄉。凌晨五點左右到後,手牽手步行經勝利路等等,造訪豆漿店,彈子房,郵局,成功校區,光復校區大草坪等等。成功校區景物依舊,但光復校區已高樓林立,不復當年。摸著摸著,摸到了活動中心。那麼當然要找西格瑪社啦!結果看到了一間凌亂的辦公室,和其中一張西格瑪存身的桌子。在半開的抽屜中看到了那本破舊的相簿。裡面有我們那一代人了物的留影,出於衝動,我將那本相簿偷回家來。天地為鑑,如果一切是整整齊齊的話,我不會作賊的……
與其說涂仲達作賊,不如說是「物歸原主」吧!差不多同樣時候,王鎮華也重回校園,也來到活動中心西格瑪社辦,也看到同樣的淒清寥落景象:
我最後到學校去要找西格瑪,他跟東哲社共用一個辦公室。學生活動中心二樓,一進去只剩一個籃子、還有我寫給黃良碧的一張卡片在裡面,我也沒拿,看到一張字條上,要聯絡西格瑪,有兩個研究生的電話,我看了看,都不是我認識的,便將字條放了回去。還有一書架西格瑪書庫留下來的書,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西格瑪的身影,已經沒有人的身影。
回來以後本來想打幾個抗議電話給學校的老西格瑪們──你們都在幹什麼!本來想大家約一下,好好的來關個門,但又想這算甚麼儀式啊,還不如就讓他自然消失。
1990年代初的西格瑪潦倒如此,不是一朝一夕的事,早在1980初期,西格瑪早已不復當年盛況。涂仲達細數前後屆的西格瑪:「我們這一屆是1971年進學校,1975年畢業,事實上我們這一屆人很多,譬如電機系我、張貿翔;中文系有徐秀暉、杜淑芬、戴愛珍、李臻。工管系劉明昌、謝祖銀、曹欽榮;物理系蘇安國;工科系陳治才;造船系溫清洽,真的不少,應該還有。」還沒數完,就有十二位,可謂根深葉茂。



晚了將近十年,曾旭正印象中的西格瑪:「我是1980年進成大建築系的,1984年畢業去唸東海的建築研究所,1988年進入台大城鄉所博士班,三月學運發生時擔任城鄉所博班的學生代表,投入學運。在成大,我是一年級時接觸西格瑪的,……那時高幾屆的學長有阿吉(黃吉川,目前是成大教務長)、傻瓜(林朝成)、謝國隆、郭明坤等人,較近的上下屆則有馬榮文、曹志成、王仁椿、時仁佳、鄭順林、蕭慧英等人。我在大三時接社長,那時的西格瑪已經很弱了,每每在招生時都不易有新生進來,其實是大時勢使然,但面對傳承無力卻讓我們常常感覺慚愧與焦慮。」
如果曾旭正為西格瑪的式微感到焦慮,那麼末代西格瑪們又該怎麼看待如風中殘燭的西格瑪呢?
在劉怡維的記憶中,末代西格瑪大致是十根手指頭可以數得完的:
經常會出現的人約有十個上下,可能會比這個少,因為平均一屆大概只有兩個人,有時候是會一個人,所以每個人都會當過社長。因為一年有上、下學期,有時候社長的任期會是一年,如果那一屆只有你一個的話,那就必須當一年的社長,所以每一個西格瑪大概都當過社長,除非極力推卻,否則的話,應該都會當過社長。通常在參加活動的人,就是經常出現的人,大概都少於十個。……
陳信行那一代就是一脈單傳!

「一脈單傳」,對於西格瑪這個沒落世家來說,是難以想像的悲涼。
隨後不到五年,成大校園內的西格瑪結束了。
酒店關門,西格瑪們走不走呢?


從小屋夜話到台北接力日記


有次在小屋,大呆談起聖經裡那段撒種的故事,有些落在沃土上,有些落在荊棘中,結果各赴命運,各有不同的結果。當時大呆的神情、那段文字和那靜靜的時刻,整個都讓我很感動。
張秀珍(《Σ通訊》40期,1977年12月3日)

西格瑪有個小屋,還不只一處,曾經搬過,後來又有了六樓,後來的小屋和六樓就在左近。雖然在學校活動中心有個社團辦公室,西格瑪們情願在小屋自在隨性的聚會。他們還在小屋中寫日記,一起寫日記,你一頁、我一則,有獨白,有時也相呼應。
有一段時間,比較早成家的王鎮華和林怡汀在大學路十八巷有個溫馨的家,西格瑪們經常出入,王鎮華高談闊論,林怡汀張羅吃喝,他們的小女兒學梅,成了大夥兒寵愛的小天使。王鎮華家也算是小屋的另種形式吧!
1974年一個冬夜,黃模春出來買煙,信步走到小屋:
昨夜福至心靈,路過小屋正好有阿昌,欽榮及兩位未曾謀面的女同學在。幾個呵欠下來,已經三點了。
我就住在對面卻好久以來,一直未曾體會到到Σ小屋是這麼樣的一種享受!尤其是Σ日記,簡直可以稱之為曠世的「Σ學派」(Sigma school)。
黃模春這次的造訪,帶給年輕幾歲的曹欽榮深刻的印象,第二年春天,曹欽榮記下他的感想:
黃毛給我深深的悸動的一次談話是在小屋,那時祖銀、我與小屋比鄰而居,有事沒事總愛到小屋去一趟。看日記、再塗幾筆、翻翻Σ的歷史殘篇,雖沈於傳統的豐碩,亦有感加緊現代化步伐之必要。……
那次談話後,黃毛在日記上留下一篇長文,小屋的壁上也多了幾幅黃毛的畫:卓別林的趣味人生、小屋的速寫、扛著包袱唱著流浪者之歌的Σ狗,從那時起小屋就有了生氣。……
我想、如果一個人不能從生活中令人感動,縱然持有救世之心,也會感到無可奈何的。何況那心懷是從生活中體驗出來的。
曹欽榮的體會正是西格瑪最核心的價值,也是知識轉向、政治轉向之前西格瑪的精神原鄉。
從群體生活中發展個體的獨特性,從最具體而真實的人與人之間,真誠的言語、姿態、動作,相互感動,彼此激盪。就像彭明輝所說:「參加了西格瑪社,有一群朋友陪伴著去探索自己的可能性」


彭明輝對此,做了很深刻的詮釋:
每一個人在年輕時候都有敏感跟不敏感的東西,所有成熟的東西相對我們來講都太難,我們幾乎只有自己極端敏感的東西才有機會感受到一點點東西。……我的個性是很開朗,我讀杜斯妥也夫斯基的東西就是讀不懂,我讀他的《窮人》,講那一種很溫暖的感情、愛情,我一讀就讀進去。我讀他的《地下室手記》讀沒幾頁就丟掉了,真的受不了那種病態、噁心的東西。可是跟蔡成昌交往,他有個性上比較壓抑的部份,然後他一直想走出那個壓抑,所以他去念心理學。他告訴我人的壓抑、那一種自卑是什麼。……透過跟蔡成昌交往,才開始懂得人的那種無可奈何裡面那一種深刻的東西,藉由蔡成昌這個朋友,才找到認識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一個入口。靠我自己本來的個性我讀懂《窮人》,靠我對蔡成昌這個人的認識,學會去讀《地下室手記》,這兩個一陰一陽,一個講人內在的熱情,一個講人的那一種衝突、扭曲,兩個力量都有之後,我才離開成大有能力讀懂杜斯妥也夫斯基。……大學最重要的其實是一個發展的過程,靠著你自己尋找到你跟這個人文世界對話的基礎,那個幾乎是只有你敏感的地方你找得到,然後靠著跟朋友的對話,他把他敏感的東西教給你,使你有辦法在四年裡面連結到更多的東西。

1979年,西格瑪《台北接力日記》中記錄了黃模春家一次聚會,彭明輝主講杜斯妥也夫斯基,大概有一半得歸功於蔡成昌。西格瑪各自從自己的主體出發,承認且尊重其他西格瑪的異質性,最後每個人因此擴充且深化了自我的主體。
「小屋日記」在成大,《台北接力日記》則在台北,通過一個虛擬的「小屋」,連結了畢業後各分西東的西格瑪。


《台北接力日記》開始於1978年12月,開始是因為西格瑪一次台中遊,有人號召為文記遊,後來又希望成為常態性的寫文章,傳遞分享。最後,謝祖銀、劉又銘、曹欽榮等,創始了《台北接力日記》,在那個沒有網路、沒有Email的年代,建立起西格瑪新的連結方式。第一篇記事劉又銘宣告接力日記的幾項規矩:
在我們的討論裡,「接力日記」要親手交接,不准用郵寄(以免遺失),不許「賴」棒。也不許接「丟」了棒,並且不許撕去其中的張頁(撕去一張,就會引起另一張脫落)。以及——每次聚會,接棒者要把它帶來給大家。
就這樣,祖銀原先的建議,換了個面目,以一個具體可行的方式開始了,就像放水燈一樣,希望能見到燈火流轉,從上游到下游……。



這一本《台北接力日記》寫了三十幾年還沒寫完,在開始的幾年還比較熱絡,後來逐漸地,每一次的書寫都隔了好久,通常是作為西格瑪聚會時的簡單記錄。2003年開始有了「西格瑪網站」,2011年剛剛出現了「臉書西格瑪社」。網路世界提供了更方便的媒介,西格瑪們遍佈世界不同角落,即使在台灣,南北散居,生活忙碌,但是,親手傳遞、手工的「接力日記」之所以迷人,正如手工裝楨的《春雨小集》般,它們都擁有:惟有人與人最真實而直接的接觸才更能感受到的溫暖。
學校之內有「小屋日記」,離開校園有《台北接力日記》,前者是具體的,後者是虛擬的。
具體可見的「小屋」隨著時間可能消失傾頹,虛擬的「小屋」卻可大可久。

我們究竟該如何看待西格瑪將近半世紀的歷史?如同一開始劉定泮與馬毅志的對話,西格瑪的生與死,有人苦戀、有人淡然、有人無奈、有人悼亡,西格瑪只有一生一世?還是生生世世可以輪迴不已?

王明蘅「都市如一張複寫紙」的說法,帶給我一些省思!
今年六月,在一次訪談中,幸真、志康在王明蘅的研究室內談得酣暢。王明蘅先說了他對校園空間留白與填滿之間差別的見解,又談到當年為安平作規劃時:「我們畫了台南的都市結構圖,他們第一次看到原來台南是這個樣子,有一個翡翠項鍊的一環,這邊還有一個雙環,藍色跟綠色的,接合的地方是中國城的運河段,就卡在一起,然後我們有很漂亮、巴洛克的東西,我們這裡有明朝留下的紋理、清朝留下的,一層一層的。」王明蘅接著說:
都市像一張複寫紙一樣,寫了一張完了之後又寫另一個,之後疊在一起,裡面有很多不同的文字,我說那裡面你會出現很好的很詩意的句子,因為它是兩種不同的紋理疊在一起對不對?每一層都很無聊,但是它疊在一起就會出現詩句。
那麼,我們可以說,與不同時代對話的不同世代西格瑪,像是一張書寫歷史的複寫紙嗎?一層疊過一層,覆蓋成了一幅西格瑪地圖,細細地閱讀,地圖中的詩句是否也會浮現出來呢?


輕車鐵馬東門過


L,記得嗎?我們是愉快的,回來的路上,靜得很,我們以沈默陪伴著歸途,因為我們知道,這路過去,就只有自己陪著自己了,漫漫旅程,還遠著呢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林蒼生,〈不著痕跡的記遊——第二號〉,《火星》第4期,1965年11月15日

《草原》是西格瑪的延伸,也是西格瑪後傳的起點。西格瑪離開了成大校園,雖然各分西東,走向各自不同的人生,但是走出成大校園,西格瑪方興未艾。「春雨小集」是西格瑪,谷文瑞在海外華人世界中舞台劇導演是西格瑪,王鎮華的「德簡書院」是西格瑪,曹欽榮的「綠島人權園區」設計是西格瑪,王明蘅的城市、校園規劃是西格瑪,劉又銘的臉書社群是西格瑪,姜渝生的國土規劃是西格瑪,林蒼生的企業身心靈是西格瑪,陳信行、孫嘉穗的社會運動與媒體改造是西格瑪……。像孫悟空的無數分身,離開學校後的西格瑪,身影更加巨大。
林蒼生將《隨便想想》喻為「入世四十年的思索」,對於四十年之前的那一段,他怎麼看待呢?在一篇〈答客問〉中,林蒼生引述奧修的說法:「學劍要先花二十年學到出神入化,再花二十年把它忘記,四十年後,忘記了的那些東西就會變成身體的一部份。到那個時候你就能達到無敵的境界。」他說,曾阿Q地告訴自己,現在是休息的二十年,但是沒想到這麼一休息就是四十年……。
四十年在紅塵俗世中打滾,林蒼生回頭想:「每個人的人生都有不同的際遇,在這些際遇裡面我們能夠得到一些什麼樣的體會,我想每一個人都有不一樣的任務。」
當我們聽著林蒼生娓娓道來他對「身、心、靈」的體悟時,我好奇地問:「後來有機會和當年西格瑪老朋友談到多年以後新的體會嗎?」
林蒼生表示,不容易談了。他捉狹地說:「劉定泮這傢伙,他賺的錢比我多,所以談到這上面去他可能沒有興趣。像王鎮華對儒家思想、易經等比我更高明得多了,但他一定會把把電子、質子當成是不同國家的東西。」
但是接下來他正經地說了一段深刻的證道之言:「你回到故鄉和故人重聚,所談的事情絕對不是你在外面流蕩那麼多時間的經歷。」
那麼會是什麼呢?
故人重聚,無非笑語從前、淚看曾經,重新感受彼此打從心底出來最真摯的溫暖。




2011年,暮春三月,幾個西格瑪在成大歷史系館聯誼室相會,謝祖銀在臉書西格瑪上,以當年小屋日記的體例風格如此記錄:
下午三點半,阿真奉茶,良碧、正信坐少頃。老鐵、祖銀加入,熱烈地論天論地論生死。老鐵,那個不喜歡跟女生論理的sigma,被阿真和廣論班地下總司令良碧圍攻,老鐵捧心多次。接著,明蘅被找來助陣,接著就……
話題一:狂遭忌,狷特立,不狂不狷,自斃。
話題二:大學城裡銅臭氣,華爾街交爭近利,有回饋社會、獎挹後進心意的企業至少該給實習生非廉價勞工的薪水。有sigma被選為優良教師拒絕領獎,也有sigma痛宰沽名釣譽的學人,清流自在。
話題三:談到宗教,老鐵開始頭皮冒汗、頭疼。祖銀獻上里仁有機店買來給他的陳年薄荷油,這個陳年薄荷油要是對老鐵有效,再來和他談宗教吧!祖銀如是期許。
話題四:成功塘變成了無聊、俗氣的花果山,明蘅,你總得想個辦法啊!明蘅後來說,辦法是有:建個草堂,種一片竹林,再擺個人家捐的真人大小的鄭成功像,要讀書的而不是騎馬打仗那個,就可以了。可是偏偏那個副校長卻敷衍了。
話題五:沒有sigma的聚會不風花雪月一番就結束的。明蘅帶來幾把折扇,,扇面有他的題詩--

三月清風四月雨
舊時台南相憶否
五月花鈴黃
六月鳳凰火
輕車鐵馬東門過
醉到運河橋
看菩提葉落


參考資料

〈王明蘅教授訪談記錄〉,張幸真主訪,2011年6月16日。
〈王鎮華先生訪談記錄A〉,王健文主訪,2010年12月21日。
〈王鎮華先生訪談記錄B〉,張幸真主訪,2011年7月11日。
〈西格瑪社八里聚會訪談記錄〉,王健文主訪,2011年1月2日。
〈西格瑪社德簡書院聚會訪談記錄〉,張幸真主訪,2011年7月10日。
〈林蒼生先生訪談記錄〉,王健文主訪,2011年5月6日。
〈劉定泮先生訪談記錄〉,張幸真主訪,2011年7月16日。
〈孫嘉穗教授電話訪問記錄〉,王健文主訪,2011年8月17日。
成大西格瑪社畢業社友合編,《Σ—西格瑪》,台北,覺覺出版社,1979年。
《台北西格瑪接力日記》
谷文瑞,〈那麼讓我們一起來懷舊吧〉
林蒼生,《隨便想想》,台北,天下雜誌,2009年4月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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